「尊敬的帕维尔·巴普洛维奇·卡尔甘诺夫
见字如晤。
很抱歉,这一封信是用你所不熟悉的汉字书写的,因为此刻的我很难将语言组织成俄语,再向您倾诉。
还记得您之前曾对我讲的那件事吗?您告诉我,人在痛苦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永远是母语。因为人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是没有办法思考的。
而现在的我正处于这种痛苦的漩涡中。
我也知道,这封信注定不会交到您的手上。
您和其他教授离开的前一夜晚,我的父亲一直没有入睡,我也一样。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两国的关系竟然恶化到这种地步……他很感激您送给他的笔记和那些资料,也很感激您这四年来对我们的援助。
抱歉,想到之前的事情,我的情绪又开始一点点糟糕了。
我的心好像病了,它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我可以尝到饭菜的咸淡,但没有办法分辨它是否美味;我能够听到鸟儿的声音,却无法再用“悦耳”来形容;我长时间地注视着雪水的融化,并不是因为感兴趣,而是我不想动也不能动。
听说苏联来的专家已经全部被接走,一些工厂也停止了运转。我今天问父亲,中苏的关系还能回到之前吗?父亲让我不要说话,他告诉我,局势已经变了。
我不懂什么是局势,我只知道我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您了,老师,帕维尔先生。
您的学生
宋青屏」
抑郁是一种病。
一种治愈稍微缓慢的疾病。
宋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病了,她只是没有胃口吃饭,没有心情去观察周围,不想交流,不想说话,不想……
而已。
她从小比较沉默、压抑,因而并不觉自己生了病。
后来,有个词语比较火,教导人要保持一定的“钝感力”,宋茉匆匆瞥了一眼,也不知上面提到的“钝感力”究竟是怎样,她只知道,在长达两年的时间中,宋茉一直都是很迟钝的。
她好像被装进真空的透明玻璃罩里,躯壳和人开玩笑,聊天,灵魂却在冷冷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美妙的声音不能引起她的波动,那些漂亮的花朵不能唤醒她的心跳。
唯独杨嘉北。
他需要她。
她并非毫无用处,并非只是一个拖累鬼,并不是只能成为负担。
杨嘉北给她辅导功课,宋茉会烧开水,刷干净杯子,用家里最好的茶叶泡水给他喝;杨嘉北给她带好吃的,她会向爷爷虚心学习怎么做饭,中午努力做好吃的给杨嘉北;杨嘉北平时体能训练强,运动量大,宋茉将自己攒了两年的小猪存钱罐砸破,用里面的钱给他买了一双舒服的、昂贵的运动鞋。
宋茉还用妈妈剩下的旧毛线,给杨嘉北织一条长长的、红色的围巾,她很想再给他织一双手套,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从妈妈那边学会。宋茉懊恼自己还是太笨了,笨到那条围巾也花了好几天才织好,她只会最简单的元宝针,也没有学会退针,织错了一阵,只好拆开,拽着线头一下下全拆掉,重新从头再织。
她拆了四次,第五次才织出了完美的一条红色围巾。
宋茉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可以给杨嘉北的,尤其到了后来,她情绪压抑到一定程度,甚至连笑容、连和杨嘉北聊天谈笑都没有办法全身心投入。
对不起,她病了。
唯独结合和亲密的拥抱能给她一点实感,能重重地打破存在于她身体和现实的玻璃罩。所以,用力些没有关系,就算是伤害她也没关系,更糟糕些也没有关系。她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真正会让她想要落泪的,是杨嘉北抱着她,那么高的一个人,紧紧地拥抱着她,像要将她包起,低声在她耳侧说很喜欢她,非常喜欢,特别喜欢,贼喜欢。
宋茉不知道怎样回应,她只是无措地落泪,眼泪把杨嘉北吓到了,他正经地起身,有点紧张,看是不是自己弄坏了哪里。
确认一切无事后,才如释重负地拥着她,愧疚又温柔地和她说甜蜜的情话。
谁会不爱自己的故乡。
宋茉如何能不爱杨嘉北。
可惜呀,可惜。书上的爱是能治愈一切的良药,是最高级别的救赎,却不能救赎已经深陷泥潭的她。宋茉想要上岸,可她离杨嘉北太远了。
她努力地尝试去克服这种糟糕的情绪,按时服药,去渐渐习惯被药物麻痹后的神经和情绪,去习惯这种麻木和钝感。她不再依靠疼痛来确认自己生活,压制着自我伤害的冲动……吃完了杨嘉北的月饼,宋茉得好好活下去,她还想吃他带来的稻香村。
杨嘉北如约而至,带了两个大盒子,满满都是吃的,一个给她,另一个给她室友。他还是这样周到,想要帮宋茉维持好宿舍关系,想要她多一点朋友,想要她别再孤孤单单地一人。
和其他异地恋的情侣不同,一开始杨嘉北没想着让宋茉晚上也住在校外。他担心影响宋茉的学习,或者被别人说些什么糟糕的话。但宋茉还是来了,来和他一块儿睡——杨嘉北立刻将原本只有25平米的小房间,升级成45平米、有大窗户的房型。
牛舌饼太干了,她吃的时候噎了下,杨嘉北拧开矿泉水瓶,慢慢喂她。她吃了一半的枣花酥,剩下的,杨嘉北就着她的手吃完。
原本说好带他去大连玩也没有兑现,俩人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待了五天,一直到杨嘉北假期结束,才依依不舍告别。
其实,那个时候,宋茉对生活还存在着某种幻想,她想这个世界可能还没有那么糟糕,因为还有杨嘉北,她很喜欢杨嘉北和她共同勾勒出的那个美好明天。
宋茉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不是一个喜欢做计划的人。
可她会和杨嘉北一块儿商量,商量今后的美好生活。她不想继续读研了,因为读书不适合她的脑袋;目标就是好好读书,找一份薪水差不多的工作……大连气候挺好的,留在大连也行,靠海,也不是很冷。
她尝试着和那些坏情绪摔跤,有时候她赢,有时候糟糕的情绪上头,她也努力克制,实在忍不住了,就去听杨嘉北发来的那些语音消息,听他说想她。
艰难捱到寒假,宋茉的妈妈罕见地回了家。
宋茉知道妈妈在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也知道她现在终于过上大部分人口中的好日子。
她想自己应该可以不在意,毕竟爸爸已经有了新的伴侣,妈妈也要重新开始,不是吗?
可是——
“他想要个儿子,我这身体已经不适合再生了。”
“做了几次试管,没办法,唉,小茉莉啊,我年纪大了,怀上了,还不到三月了,就死肚子里了。”
“他有钱,非常非常多的钱……”
“但不肯给我,得有个儿子,我需要个儿子。”
宋茉安静地听妈妈流着泪说她的苦恼,她看到妈妈日渐衰老的脸上浮现出狰狞可怜的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