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瓦尔睡得那么沉,也被雷雨惊醒了,他从隔壁树的吊床出来,冒着雨将货物搬运到地势更高的地方去。
他一边搬运,一边大声喊着卡西出来帮忙。
卡西躲在她自己的吊床里,也不知道睡得死还是故意,一声不吭。
“你不出去帮忙吗?”宋郁盘起腿,将笔记本电脑打开,搁在膝盖上。
裴祉低头继续看他的笔记,不为所动,“塔克瓦尔自己能搞定的。”他的语气恢复了清淡。
好像一直是这样,在他们的族群里,他总是不过分冷漠但也不过分热情。
不过这样的天气里,换谁也不想出去。
宋郁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十指搭在键盘上,开始打字。
偶尔有雨水渗进帐篷里,但也好过外面的瓢泼大雨。
在原始而野性的雨林里,有一处安全的避雨处,已经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宋郁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很多的灵感。
她打下许多零碎的片段。
键盘噼里啪啦作响,夹杂着钢笔沙沙声。
两个人各做各的事情,互不打扰,竟然十分和谐。
——直到雨声渐小。
裴祉整理完今天的田野调查笔记,抬起眼,视线斜斜地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宋郁低着头,嘴角不自觉轻轻抿着,乌发漆黑,落在肩头。
她的手指纤长,圆润的指甲透着淡淡粉色,打着字,自顾自地笑起来,眉眼上挑,散发出一股不自知的娇媚。
裴祉注意到她笑起来时,如初绽的玫瑰,愈加动人。
但凡她此时抬头看他一眼,大概能轻易将他的心征服。
宋郁把所有的灵感倒了出来,十指停在键盘上久久不再敲击。
“在写什么?”裴祉缓缓开腔。
宋郁写东西的时候,情绪会紧紧随着情节变化,不喜欢被打扰,临近写完时心情又会很好,喜欢和人交谈。
“写剧本,部落里的生活能给我很多灵感。”
闻言,裴祉扫她一眼,不咸不淡问:“所以这才是你回来的原因?”
不是因为什么想泡他。
宋郁一目十行地扫着剧本,纤细白皙的食指搭在唇上,发出一声轻“嗯”。
她将最后一个错别字改正,想了想:“也不全是,回去的路上,我看了一本杂志。”
宋郁看向对面的男人,认真又完整地把她在国际期刊杂志上,看到的那篇人类学研究报告转述给他。
宋郁很喜欢那位学者报告里结尾的文字。
她的声音温温懒懒,转述道——
“有的部落消失,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与死亡。”
“有的部落消失,从他们迈入现代文明这座巨大的玻璃花房开始,古老文明不再被传承,过去的祖先被忘记。”
宋郁停顿片刻:“是不是写得很好?”
“所以我想在你们进到玻璃花房之前,记录下什么东西。”
“对了。”宋郁补充道:“这位人类学者,也是中国人呢。”语气里带着一种炫耀似的骄傲,为她的祖国,为血脉相连的同胞。
在跨越了半个地球的陌生土地上,仿佛形成了一种隔空的连结。
“......”
许久的沉默。
裴祉怔怔地望着她,落进了女人清澈的眼睛里,像是银河璀璨。
这是裴祉第一次听到有人那么认真地谈论他写的研究报告。
人类学的研究,不像其他领域的研究者,常常名利荣耀加身。
而更多的是在黑暗里往回走,走向过去,在阴冷的洞穴里翻找历史的痕迹,忍受一日一日的枯燥。
最后归去时,亦是惨淡,研究成果很少被关注。
过去他一直并不太在乎自己的研究结果有没有被人看到,论文发了就发了,他常年在荒野工作,甚至这篇文章什么时候发表的他都不太清楚。
“不过如果他知道阿波塔拉族还可能存在,肯定会很高兴吧。”
宋郁想起那位不知此时身在森林何处的人类学者。
闻言,裴祉垂下眼睫,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谢谢。”他说,声音低缓徐徐。
用的是中文,发音标准。
宋郁愣了愣。
随即她想起之前徐周旭在部落里,教过大家简单的中文。
“谢谢”这个词最简单也最好记,塔克瓦尔他们用得很勤,时不时就对宋郁说“谢谢”,以表达友善和客气。
明明没听他说过中文,但没想到比起当地部落的方言和英语,他的中文说起来更加好听,带着胸腔共鸣的磁性。
宋郁觉得耳朵眼里一阵酥痒。
她无名指微颤,不自觉地往下压,没注意按在了“删除”键上。
等显示屏上大段的字消失,她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慌张地按撤回组合键。
“你写的还是那个印第安人爱上中国姑娘的故事吗?”裴祉记得她之前提及过。
“也许吧。”宋郁耸耸肩,“不一定。”
所有的文字恢复,她按下保存,然后抬起眼看他,男人的面庞俊朗,眼眸干净深邃。
裴祉目光落在她脸上,“为什么不一定?”
四目相对。
煤油灯的光笼罩住他们,有一瞬间的静滞。
宋郁沉默半晌,忽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用中文小声地嘟囔,“你又没有爱上我。”
声音很轻很轻,好像来不及传入别人的耳朵里,就已经消失在了空气中。
宋郁觉得烦躁,“啪”得一声,阖上笔记本电脑。
“雨停了。”她说回了英语,掀开了帐子,逃似地踩着矮梯跳下树。
“......”裴祉愣在原地,侧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视线凝着还在晃动的帐子。
许久,缓缓深吸一口气,压不下心底的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