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凤从主屋退出来,甩开要来搀扶自己的侍童,孤零零走进一片浓黑的夜色之中。寒风呼啸,灯火飘摇,眼前一座座楼台亭阁,仿佛一只只面目狰狞的巨兽,嘶吼着要将自己吞噬入腹。他紧走几步,想要远远地逃开去,却被那无边暗沉拽住不放,一遍遍被那些冰冷彻骨的言刀语刃割肉剜心!
“说是母亲大人蛊惑殿下,弑君夺位……”
“有道是清者自清,何用辩驳?”
“我该当避嫌。”
“母亲会不会连累我们?”
“何为世家气度?就是不能在这些小事上纠缠。”
“或是缄默,或是付之一笑,为官的体面不能丢……”
离凤忽而仰头长笑。
母亲,母亲,你在九重天上可曾听到?你在九幽泉下可曾想到?
这笑声太过凄厉,惊飞一群寒鸦,惊破一帘美梦。
心,也碎了一地。
侍童们驻足不前,面面相觑,好几个人捂上耳朵,不敢再听。
渐渐地,笑声低了下来。离凤捂着心口,停在一颗老松的旁边,颤抖着双手,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它的枝干:母亲,进宫之前你还说对不起我……
你养我十七年,爱如珍宝,呵护备至,精心抚育,淳淳教导……
你将我护在羽翼之下,为我遮挡了无数风霜雨雪……
你送我进永安宫,让我见到司烨,了却平生一段痴念……
母亲,你何曾有半点对不起我!
一旦离开了你,我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什么是强权逼迫,手足相煎。如今,眼睁睁看着你一腔忠义被人冤枉,一世清白被人污蔑,我却无能为力,争辩不得,仿佛一只雏鸟,覆巢之下只余啼血!
母亲,是儿子对不起你!
那年国主许婚,你对我说:日后嫁了太女,作了凤后,要好好护着池家。哪怕母亲不在,也要竭尽全力,护好你的兄弟姐妹。
可是母亲,你不在了,儿子哪里还有家?哪里还有亲人可护?姐姐拿我送礼,兄弟视我为仇,妻主也不知所踪,无数骄淫贪狠的女人却张网以待……
“你认为自己一副残败之躯真值一千两赏银么?”
“先见国礼,再叙家常吧。”
“出嫁不到三天就连累妻主丧命,自己还有脸活着!”
“今后,你的每一夜都只能属于我!”
“你有什么本钱同我讲条件?凭脸蛋儿,凭身子,凭伺候人的能耐?”
“大少爷,这是我给您挑的衣裳,府中色侍承欢之时都很喜欢……”
离凤猛地捂住耳朵,踉踉跄跄又向前走。
雪,纷纷扬扬,从天而落,洒满房檐、屋角,盖住冷地、冰湖,压倒枯枝、残树。黑沉夜幕下一片苍茫。
离凤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举到眼前。六瓣的小雪花还是那么晶莹剔透,纯洁无瑕。他牵了牵唇角,似乎笑了一下,珍重地把小雪花贴在了脸颊上:你这么好,这么美,不要让这里的污浊玷染了你!我带你一起离开,可好?
小雪花轻轻化开,仿佛变成了一滴泪珠儿,慢慢滑下。
“母亲,原谅儿子吧!我,只能走了……”
……
小北被人从温暖的炭炉旁提着耳朵揪出了屋子,手中被塞了一把扫帚,命他在院中扫雪。寒风肆虐,酷雪狂飞,小北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心里一个劲儿地咒骂着:不就是给少爷倒了一杯冷茶么?你们自去偷懒,还不许别人殷勤。打了骂了还不算完,又来挟私报复。小肚鸡肠、攀高踩低,没一个好东西,等老天奶奶哪天开了眼,把你们都扔到这雪地里埋了!
一时愤愤不平,手脚却不敢迟慢,方扫出一片空地来,转瞬又被大雪覆住了。小北抻衣袖抹了抹眼睛,鼻头一酸,直想大哭几声:还说什么高门大户,礼教世家,呸,什么破地方,分明就是个吃人的金窟!叶子姐姐说要送我回上京王府,那里不会也是这样吧?
转而又想:肯定不会,姐姐们都说王主是个好人,跟着她绝不吃亏。可她行军打仗,杀敌如麻,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我不一定伺候得来。不如就去侍奉眼前这位池公子,他脾气温和,心肠又软,受了委屈也不争辩,凡事都爱憋在心里,真是可怜。我得护着他。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院门大开,一位总管模样的男人领着一群侍童涌了进来,也不知宣布了些什么,院子里即刻变得热闹了。
“少爷可算是应承了。这回咱们一屋子的人都有个奔头了。”
“早些答应多好,枉费这许多口舌。”
“以大少爷的容貌才情,这一抬过去保证得宠。端少爷也是比不了的。”
“我早就说过,跟着大少爷以后是要享福的。”
小北听得奇怪,拉住一个侍童问道:“哥哥,大家都在说些什么啊?少爷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