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凌讶见小北已能下地行走,便向章老翁辞行,又留下两锭大银和几副草药,对离凤说道:“吃完这些,你弟弟也就大好了。只是他这失忆之事,非药石可医,使其多见一些旧景、多听一些旧闻,或许能好。若始终不能复原,抑或你寻不到妻主,无处安身,可往安城找我。到时就说你是神医凌笑天内弟的闺友,自然有人招呼。”
离凤执手谢道:“凌少爷,你对小北有救命之恩,我兄弟没齿难忘。这辈子我人微力薄,不知该如何补报。期以来世,结草衔环。”
“客套这些干什么?”凌讶洒脱一笑:“红尘乱世,各自珍重就好。”言罢围好赤红大氅,长歌而去。
小北凑上来望着他的背影,疑惑问道:“这位凌大夫漂亮得好像一只火孔雀,可怎么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又是姐姐?日后还能见面么?”
离凤拉住小北,长叹一声:“若有缘能再见,需记住人家的恩情……”
……
小北忘了前事,倒显出十一二岁男孩子的本性来,不时嬉笑淘气,在院中爬树乱跑。离凤和他讲话,每一提到叶子姐姐,说不得三句,他便惧了,反复追问:“叶子姐姐是不是死了?”又或呆呆愣愣、迷茫不解:“叶子姐姐是谁啊?她在哪里?”想得多了,便觉头疼,口中哭喊不停。
离凤无法,只得搂住劝慰,怕激起他旧伤,更添新症,不敢再深问下去。夜深人静,等他睡去之后方在院中对月祷告,只求神灵护佑,小北早日康复,能带自己去寻司烨。
这一日天将傍晚,离凤刚从厨下收拾了出来,却不见小北踪影。章老翁笑道:“昨个儿他还嫌你做的饭不好,今天就把自己吃撑住了,说去外面散散,一会儿就回。”
离凤哪里放心,随手裹上布巾,出了院门来寻。远远看见小北在街头朝自己挥手:“哥哥,我在这儿呢,你来逮我呀?”
离凤连声叫道:“小北,别胡闹,快回来。”
小北却不理他,吱溜一下蹿得远了。离凤一时着急,忘了自己不该上街,紧追而去,接连拐过两个胡同,又跟丢了他的身影。正在惶急,忽见他从柱子后面转出来,朝自己扮了一个鬼脸儿:“哥哥?”
离凤扑上去要抓他,谁知小北灵动得很,一个拧身,像条滑不溜丢地泥鳅一样,从自己指缝间又跑开了去。
“小北,快回来。”离凤急得额上冒汗。
“哥哥,来抓我呀!你追不上我。”小北哈哈大笑,跑得越发快了。
两人你跑我追,七弯八绕,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离凤眼见小北又跑出一条街口,忽然就僵住不动了。
离凤赶紧追上去按住他肩膀,喘着气发狠说道:“你再乱跑,我就不要你了……”
小北突然回身抱住离凤,颤颤举着手指向后。“哥哥,你看,她们在做什么?”
离凤一愣,这才发现两人站在一条岔路之上,前面人声呐喊,火光冲天,正有一队看不清装束的军士持刀握枪,向着从滚滚浓烟的屋中奔逃出来的平民百姓乱砍乱戳。嘶声不绝,哭声震天,夹杂着军士们的吼叫。
“三皇女有令,烧光杀尽,留给紫胤一座空城。”
背后忽然也响起了哀嚎,几条街刹时都燃成了火龙,百姓们刚从火中涌到街角,又被面目狰狞的军士们肆意砍杀,伏尸地上,流血漂橹。
小北在离凤怀中抬起头,忽见不远处一人端坐马上,令旗一举,手下军士拉开雕弓,一举无数火箭,向自己身旁的民居纷射而来。这场景太过熟悉,小北只觉脑中一震,如潮往事汹涌而来:午夜街角,箭雨纷乱,顶上厮杀,屋瓦垂落,他将池公子护在了身下,担心着被乱军围住的那人就是叶子姐姐……
离凤醒过神来,想起住了月余的小院,心慌不已,大喊一声“章爷爷”,揽住小北就要往回跑,却被他一把拉住。
“不能回去,快跟我走。”
“啊?”离凤被小北攥住手腕,直接拉进了奔跑的人流之中,左突右转,早已辨识不清方向。“小北,小北,这是要去哪里?”
小北忽然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公子,我带你去寻叶子姐姐,快走。”
“你,醒了?”离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却是惊喜交加。
“嗯。”小北顾不得多说,拉紧离凤,随着大群的百姓,避开刀锋、马蹄,绕过火顶、断瓦,跑过一街又一街。
“看,那标记还在。”
小北突然一指前方,只见一间棺材铺门前竖着一只旗幡,火光映照之下,那上面绣着的两片翠绿嫩叶正徐徐摆动。
“叶子姐姐没事,她等着我们呢。”
小北喜不自禁,拉着离凤就要冲过去。可此时身边人流愈见拥挤,无数火中幸存的百姓都已涌到了街上,哭着喊着抱头逃窜。
“紫胤破城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刹时身边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惊惶四顾。
“胤军杀进来了!前面全是死人,全是血!”
一波又一波的喊声传了回来。人流猛地向后涌去。有人躲闪不及摔倒在地,便被狂乱慌张的人群踩过,挣扎几下没了声息。
眼睁睁,近在咫尺的棺材铺越离越远,小北和离凤被裹挟着一路涌出了后城门,向郊外四散奔去。小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若要逆流而归,再进徽州,却是万不能够。不知行了多久,听得身边喊杀嘶哭之声渐落,小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