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奕独自步入后园,在森黑漆漆的小路上慢慢走着,衣衫几次被树枝刮破,他也不甚在意,低头默默想着心事。走着走着,听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云瞳。
两人对视一眼,云瞳偏头咳嗽了一声:“这条路不甚平整,小心被石头绊倒,摔花了脸。”
“多谢英王提醒。”从奕见她避看自己,自嘲一笑:“既无悦己者,摔花了脸也无所谓。”言罢转身继续向前。
云瞳见他竟如赌气一般,哪里黑,哪里难走,就非往哪里去,也只得快步跟上。
从奕一边走,一边却留神细听,见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不觉添了期许: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云瞳却在犹豫:要不要趁此机会问问他,何时遇到过爹爹?何处遇到的爹爹?自己以前有没有见过他?何以有些眼熟?可一想到爹爹,便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长门宫的旧事,尤其刚才听了冯晚的遭遇,心头大不是滋味。瞧瞧前面飘逸如仙的富家贵子,何曾受过那些苦楚?再想想他母亲当年的挖苦讽刺,毁了爹爹的遗愿,伤透了自己的心,不觉又添了烦躁怒恨。
从奕放慢脚步,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她赶上来,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心中苦笑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段路。云瞳眼见他步上小桥,倚在栏杆上盯着湖水发起了呆,无奈又说道:“这黑灯瞎火的你能看见什么?”
从奕似是自语:“能看见水中的冷月,想起御河的寒星。”
云瞳瞪着他:“都这般时候了,就别搞得诗兴大发了,快回去吧。”
从奕见她听自己提起御河竟无知无觉,越发灰了心肠:“我一会儿会回去,不劳王驾相送了。”
“本王有说在送你么?”云瞳见他磨磨蹭蹭,正有些不耐烦,闻言一嗤:“别以为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话,本王就会对你另眼相看!”
从奕身子一晃,看着云瞳踉跄着后退。忽而间悲难自禁,猛地转身,发足就向前奔去。
云瞳一愣,急忙追上。谁知快到月亮门时,从奕突然停步,自己险些撞到了他。
从奕咬着下唇,紧盯着她问道:“眸眸,我最后叫你一声,最后问你一句:我知道你恨从家,恨锦衣郎,那……那你为什么也恨小白鸽?就因为那一晚他被叫去侍奉太后,爽了御河之约?”
小白鸽?他怎么会知道小白鸽?云瞳完全愣住:小白鸽……那个漂亮的、善心的小男孩,因为偷着给自己送吃食,被太女逮住,乱棍打杀了。他那血肉模糊的小身子被卷在草席里,扔去了乱坟岗。他爽了御河之约,却是为自己死了。自己为他大病一场,却无意中听到了先帝和父亲的对话,之后……之后……
从奕见她一脸震惊、迷惑、似是极力在回想着什么,禁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一颗心越沉越深,越沉越深,绝望得再无着落……
“原来……你不是恨他……你是忘了他,早就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啊!”从奕痛哀了一声,两行清泪顺颊而下。他闭眼捂住了口唇,转身就扑进了院子,直接进屋锁住了大门。
“哎,等一下……”云瞳心一紧,追过去刚要拍门,忽见院子里闻声出来五六个仆从,躬身向自己行礼:“参见英王。”
云瞳顾不上理他们,连声叫道:“从奕,从奕?你怎么会认识小白鸽?你怎么认识我爹爹?你告诉我,快点告诉我。”
屋内传来从奕的痛哭声,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仆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云瞳,见她无措地站着,手放在门上,一脸惶然。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里面哭声渐止。
“从奕?”云瞳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拿您儿时的一句戏言当真,原本就是我傻。其实,当个癞皮狗也没什么。”良久,方传来从奕哭得沙哑的声音,却是空洞洞、冰凉凉、无比淡漠绝望的逐客令:“英王殿下请放心,小白鸽也好,锦衣郎也罢,从今往后,从奕不会再痴心妄想了…… 您请回吧。”
云瞳呆在当地,一幕幕往事从脑海里飘飘而过:
高高的树枝儿,柔柔的轻风,甜甜的蜜饯,小儿女的懵懂情话……
“小白鸽,你以后每日都来陪我吧?”
“不行呢,我听爹爹说就快要回去了。”他有些黯然。
“那……怎样才能每天都待在一起呢?”
“……”他低着头微微红了脸庞。
“哦,我知道了。我把你娶回家,你就能一直陪着我了。小白鸽,我娶你好不好?”
“……”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那咱们拉钩,不许反悔,谁反悔谁就是癞皮狗!”
癞皮狗……
癞皮狗……
云瞳闭了闭眼睛,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手从门上缓缓滑了下来。
“王主……”毓庆宫主的院子里出来两个首领模样的教养公公,赶过来请安,其中一个是极有眼色的:“王主过来是有什么话要教导宫主么?宫主今儿多喝了两杯,已然睡下了,天色又已这般时候,不如明日,再让他去您那里。”
云瞳定了定神,也知道夜静更深,自己还待在人家深闺小郎的院子里大不合体统,从奕又是那般伤痛,如何能与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只得点了点头,吩咐仆从们:“照顾好从少爷,有什么事立刻向本王禀报。”
“是。”仆从们一个字不敢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