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岂是美貌之罪?云瞳暗暗摇头,问向谢晴瑶:“令弟盼得爹娘,便如尊父望归谢氏,其心切切,想来一般。你何不从中牵线,劝一劝父亲,将他接回宅邸?”
“如何没有劝过?”谢晴瑶苦笑连连:“爹爹也非全然无情。想那终究是自己的骨血,流落在外,对面不认,心中也不是滋味。曾有几次,他坐在轿中,一路偷望小弟,见他不是东蹿西跳地到处胡闹,就是混迹街头,和摆把式卖艺的学了一身江湖习气,和铺地摊做小买卖的学了一口俚俗言语,行举粗野,动辄打架,无一丝闺秀做派。爹爹出身书香,闺门谨严,见着这样的小弟,难免怫然不悦。”
“嗬,你爹爹实在是……”云瞳本要嗤笑,顾及谢晴瑶的脸面,话到嘴边,换了一词:“莫名其妙!自己不养不教,反怪儿子没有规矩!”
“唉……” 谢晴瑶不敢数落父亲,只得长叹一声:“爹爹气恼之余,想到他何以至此,也多少生了悔意。便拿出银钱,为小弟请了男傅,从头教导,还要我督促他好生习学,说何时能让爹爹满意,何时就把他接回家来。其实,我师傅曾言:你这小弟禀性善良,天真烂漫,如璞玉纯金,一派自然,最是难得。可惜这些,爹爹无从知道。”
云瞳也不好多说,只在心中暗想:把儿子教成和他一样,那才更是糟糕。幸亏我没有这样的爹爹……
“小弟聪明伶俐,念书能过目成诵,又通人情世故,我想着到他十五岁,怎么也能让爹爹满意了,就同他说:到时一定接他回去。他……喜悦万分……”晴瑶回想往事,禁不住红了眼眶:“他曾几次求我:让我派轿子风风光光地去接他,好让街上的父老伯娘都知道,他不是孤儿,有爹娘,有亲人,有家……他还玩笑着和我说:要姐姐派人来接,他才上轿,因为姐姐待他最好,最亲……可是临到最后……”
晴瑶说到此处,愧怨难当,悲从中来:“我并不知道爹爹同娘亲正夫做下了交易,要用小弟的终身换我的前程。那一日,我正要去郡王府迎亲,爹爹突然对我说,要派人去接小弟。我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借着我的喜事和儿子相认,心中极是高兴,还特意嘱咐管家备了新轿,让他带话过去,说是……姐姐来接……
可临到拜堂,我也没看见小弟,问爹爹,他又不肯说。我生了疑虑,反复诘问管家,她支吾再三才告诉了我……原来……她们把小弟送去纳贡了!我气愤已极,当时便要闯去雪璃使节驿馆,爹爹把我拦住,以死相逼……当时,宾客盈门,新人已至,又是在谢家大宅成亲,我娘也是苦苦相劝,要我顾及谢家的体面,不能得罪郡王。还说等我入了洞房,她会求家主去要回小弟。我……”谢晴瑶握紧拳头,狠狠砸在了墙头:“居然让步了……”
云瞳暗叹一声。
“当时我年轻,不通世事……指望谢曼骄去触金乌国主和雪璃权相的霉头,可不是笑话?洞房花烛,我想起小弟,心神不宁,对郡王之子便有些敷衍,后来才知道,就寝之后,我在睡梦中还念叨出了小弟的名字,惹他疑心,以为我另有情衷,就此埋下了祸患……
第二日,谢家开了祠堂,收我入籍。这在爹爹是毕生大愿,我……纵为小弟忧心如焚,也不得不依命留下。好不容易熬到那些繁琐仪式结束,我赶去馆邑,才知雪璃使节已于清晨离开了大明,未等我策马去追,管家又赶来禀告,说我爹爹猝然晕倒,人事不省……”
“是为诳你回去?”云瞳皱眉问道。
谢晴瑶缓缓摇头:“是真病了。爹爹受礼教束缚太深,为人外室,只觉辱没了书香门楣,耽误了女儿似锦前程。二十余年处心积虑,百般筹谋,积郁成疾。如今心愿既了,又为小弟的事心存愧疚,一病不起,未足两月,便撒手人寰。”
云瞳默然无语,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男人。
“爹爹病重,我侍奉汤药,不敢远离。他故去后,我料理丧事,又守孝一月。再等想去雪璃,又被谢曼骄阻拦。”
“她身为家主,自然怕你给谢家惹事。”
“哼”,谢晴瑶冷嗤一声:“便是那位恒仪郡王,重用我也非是为国为民,而是想拉拢谢家,结成一党,好在朝中争权夺势。唉,大志难遂,骨肉离散,娶来的夫郎又是千金之体,颐令气使,这家中哪里还住得下去?我郁怒渐深,便挂印辞官,独自一人去了玉渊葛丞相府……”
“可寻到了令弟?”云瞳问道。
谢晴瑶长叹一声:“相府戒备森严,处处机关,我三次进出,探了半月有余,找到过两个姓谢的美人,却都不是他。后来听说还有一个,深得葛千华宠爱,会献媚邀宠,业已贵为公子……”
“半月之久,你数次闯入,葛千华还没有防备?”云瞳疑道:“此事不同寻常。”
“谁说不是?”谢晴瑶苦笑一声:“可那时的我自负武功出类拔萃,又一心念着小弟,太过大意。最后一次探府,中了埋伏,担着刺客的名头,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
“那可见着了那位谢公子?”
“没有见到。”谢晴瑶摇了摇头:“我不知他是不是小弟,既希望他是,又怕他是……我既希望他好好活着,又怕他受此打击,转了性子。刚葬爹爹之时,他的乳父前来奠酒,和我说起那日接他的情形,听说是我派来的轿子,小弟高兴得手舞足蹈,特意换了崭新的衣衫,备了给爹娘的礼物,辞别邻里,以为是终于能回家了……他想着盼着能从此乐享天伦,谁知,却是被‘最亲最好’的姐姐推入了人生无底的深渊……”
云瞳见她猛然闭目,双肩急剧抖动,心中也觉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