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捧着书颠颠儿跑回了落霞馆,却见庆余、幸宁红着眼圈,小北不住抹泪,王主正襟危坐,神情无比沉痛,正听贺兰少爷在讲故事。
“他说:老天都知道他没有罪!可是却让他受那样惨无人道的刑罚!他说:英王最强最好,谁都比不上!可是你却怎么也赶不及回来救他!”
他是谁啊?小西疑惑不已,悄扯小北的袖子:“这是个什么故事啊?”
“我跃上高车同他说:紫卿平生最恨之事,就是自己狠心杀死自己。我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让她回来看见你化成了灰、化成了风、化成了魂魄……”清涟咬唇咽泪:“可你知道么?我觉得自己很残忍!我帮不了他,却还让他忍受这一切,不能申辩,不能解脱……真的很残忍!”
云瞳举袖掩面,许久许久,未发一言。
“可是那些人比我还要残忍!”清涟忽然立起,向空一指,怒气盈睫:“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生生把无辜之人……”
“小涟!”云瞳哑声阻住了他。
“……”清涟的手指僵在了半空。半晌,他深叹一声:“我懂你的意思,这案子不是审不明白,而是根本没人想审明白!没人在意小晚的清白,也没人关心事实的真相!就像在这本书里我读了那么多故事……”他把带来预备讲解的一册《通史》递到云瞳面前:“又有多少只是故事?”
云瞳看着薄薄这一册书,忽就想起了葛千华,在洛川鸣凤宫六国头面人物为她遇刺身死之事聚集,谁不是义愤填膺说要为她报仇雪恨,却又有谁是想还原那夜的真相?不知谁是真凶,抑或世人不知谁是真凶,葛千华大约死不瞑目吧。还有赤司炀,那个时候又有谁去关心她的清白?有谁去听她的控诉?她大约也是死不瞑目吧。
“也许百年之后,我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成了书中的故事……也只是故事而已……”云瞳叹道。
清涟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忽又问道:“那么王驾想让后世百姓读到什么故事呢?”
云瞳一怔。
“那日,我一路跟着小晚的囚车,走在上京最繁华的几条大街上,看着躁动的人群,看着狂欢的男女,看着他们肆意诋毁、尽情嘲讽、无数次扔出了烂菜破鞋。我忽然很想知道……”清涟定定看着云瞳:“是小晚可怜,还是他们可怜?他们在笑小晚不肯认命,老天是不是也在笑他们就此认命?”
云瞳的唇紧紧抿住。
“李堂主对我说,人心有时清如水,有时浊如墨,清清浊浊,大概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清涟忽然一笑,笑的苍凉寂寞,与他如花芳龄极不相称:“所以,李堂主要带着面具生活。所以,他笑我看不穿,看不透。”
云瞳禁不住轻唤了一声:“小涟……”
“可我送小晚最后一程时还是要对他说:爱惜自己,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要爱惜自己。”清涟言道:“月无长圆,人无尽美。但是爱惜自己,还是可以做到的。你看小晚和叶恒就都做到了。”
哪里做到了?小西暗自挠头:小东说他们认罪伏法,都死的极惨。若是爱惜自己,就不该去犯罪违法啊!
云瞳闭目长叹:“人,恒有欲;然知止而后有定!谢君以良言教我!”
虽然听不懂,可庆余、幸宁知道英王是在赞扬自家少爷的高深学问,都很高兴的挺高了胸脯。小西在对面朝他俩扮了个鬼脸:得意什么?我们王主说的那是客气话。
眼见快到正午,云瞳留饭,清涟却起身告辞,只言下次。
云瞳不便强留,又将《丰宁仕女才辨集》送上:“你写在上面的诸多疑问我都细细想了,有的答了几句。”
清涟随手一翻,见书中空白之处除了自己所写的又多了不少字,心下颇感意外,便谦逊笑道:“奴家信笔涂鸦,可叫王驾笑话了。”
“哪里!”云瞳叹道:“好多我也答不上来,是向鸿儒们请教之后,写了自己所得,想再听听你的见解。”
“我哪有什么像样的见解呢?哥哥说我读书太少,所以疑惑太多。”清涟笑道:“奕哥和池兄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懂得比我可多太多了。”
“他们读书和你不一样。”云瞳弯唇一笑,又指那册《通史》:“这个就留下吧。你提出来的不少也是我的疑问。咱们一起琢磨。”
怎么像交换信物似的,信物是书?小西正自挤眉弄眼,被小北一把抓到腰上,疼的吐舌呲牙。
清涟说了个“好”,便又告辞,听云瞳问他几时再来,不觉愣住:“王驾有事,只管让人告诉一声即可。奴家能帮则帮,必不推诿。”
“是该登门求教。”云瞳笑着拱手:“在下失礼了。”
“啊?”清涟妙目闪动:“既如此说……还是我过来方便一些。”
云瞳直将他送到了垂花门,眼见就要上轿,忽又叫住:“贺兰官人?”
清涟停步回头:“王驾勿送!”
云瞳似还有话说,几番张口,却又无言,半晌,正冠躬身一揖:“多谢……”
小西跟在寒冬身边,听他低叹一声,也是一揖到地,忙与小北、诸管事卫从等随着深施一礼。
未尽之言,清涟已知,他又走回两步,对云瞳言道:“也请王驾爱惜自己,莫叫小晚、叶使他们……白死了……”
“…….”云瞳神色一恸,忽又想起一事:“你怎知上元节爬帽儿灯得御赏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