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奕的眼眸便似一口枯井，没有半点涟漪：“我，已决意落发，请师傅收留。”

圆通大法师为难地朝道安看去，道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回身望向无边夜色：“今夜星坠，明朝日升……”

……

阿恒呢？阿恒去了哪里？云瞳只觉顷刻之间，自己飘飘荡荡已在六国转了个圈，看见了玉渊的雪、大明的灯，九龙城的树，洛川的旗，还有她上京王府的楼台亭阁，惜花山庄的玉罗琼枝。

没有无常来拘自己，没有仇敌来截自己，却也没有亲人爱侣来陪伴自己。

孤零零她一个，游弋在天地之间。

忽听得哭声阵阵，有个很熟悉的声音疯狂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便停了下来。

……

离凤终于爬到了云瞳身边，摸不着她的心跳，触不到她的气息，曾经温暖的怀抱变得如此冰冷。她再不能去环他的腰，去拍他的背，去吻他的唇。无论怎么呼唤，怎么捶打，怎么拉拽，她都醒不过来了，再不会叫他“阿凤”，也再听不见他喊“紫卿”。那些情话，她想听的情话，他还没来得及说……他对她所有的爱，她还不知道……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为什么你说下辈子不再见了？”

“我做了什么？”离凤仰头痛哭：“我只是在爱你，用我全部的心，用你始终不肯确信的爱，在爱你！”

……

一个模模糊糊的“爱”字，落尽云瞳的神识中。她看见一条大船自澜沧坝逐流而下，乌蓬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娇音呢喃：“大将军王……”

她看见一个美丽的男子背着小厮偷偷把一片沾满酸椒辣酱的瓜片放入口中品尝，继而弯腰大咳，咳得满脸红霞，“这，这有什么好吃的？她就离不了……”

她看见凤后的千秋宴上有人知道自己写不来诗，就悄悄替做了一首七律：“奴侍僭越了，王主恕罪。”

她看见黑夜无人，他红着小脸儿爬起身，从床头暗匣里一样一样取出那些小零碎，偷偷看了一番，挨个儿塞进了乌篷船大妆盒里：“这回啊，你可别想再欺负我啦。”

她看见碧纱橱外，他酸气上头，一边请安，一边暗讽：“奴侍来得不是时候。”

她看见元宵节里，他在帽儿灯下无限仰慕地望着她：“有朝一日带我上去看看。这是紫卿说的话，要记得哦……”

还有……

哭声又传来，惊破几缕斑驳的梦境。

“紫云瞳，你为什么不信？不信我爱你？”

离凤颤手摸上云瞳没有血色的脸庞，摸上她没有闭阖住的眼睛：“你做什么去了？去找叶恒，冯晚了？你把我丢在这里，去找他们团圆了？不行，我不许你去。你听见没有，紫云瞳，我不许！”

离凤的眼瞳忽然变得狠戾起来：“你说过的，你死了，不会留我独活。你到哪里都会带着我，九霄宫，阎罗殿……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

“什么来世不见！”哭声，骂声又交织了笑声，听得人毛骨悚然：“那就没有来世，紫云瞳，我不要来世，也不会让你去投生转世，我们就在这里，在这个谁都找不着的地方，过上生生世世……”

……

神识中飘过一缕浅吟低泣：“劳卿相救，不令携手黄泉，故不敢轻萌死志……”

他不会死的，他答应过那个女人，此生纵无可恋，也不会……云瞳僵住了的眼珠里闪过了一丝绿光，她是死了，还是没死，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知道那哭声、骂声、笑声都是从何而来了：阿凤，你想报仇，只要食我肉，饮我血，跟着那几只癞鲞蜂往西走，找到昆山，爬上峰顶，或许，你还可以与赤司烨人间重逢。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想知道你是恨我还是爱我。

你若恨我，你就能活，从此我们再不相见。

可你若爱我……

“我当然恨你，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离凤转过眸子，看向那把浸透着云瞳鲜血的破天匕：“可是爱恨这笔账，我们可以慢慢算。”

他往前爬了半步，拔刃而起，心如灰烬，却不知为何，又带着如狂的欢喜。

一个吻，印在了云瞳的唇上。

离凤爬回来，把自己已经死去的爱人翻过了身，和他并肩躺好，又紧紧携住了手。

“你说，我可以用眼泪裹着簪子捅进你的心窝。”离凤笑了一下：“那簪子我还要带给你看呢，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你也舍不得再让我流眼泪吧。不如就用这把匕首，虽然我嫌弃它是别的男人的嫁妆。”

阿凤……

“紫卿，让我的血流进你的心窝吧。”离凤高高举起了破天匕：“我们，会永远永远都在一起！”

等，等一下！

但，来不及了。云瞳魂方归窍，离凤匕首已落，寒光锐闪，山倾水覆！一声巨响自地底而发，响彻云天渊谷。巨石纷落，筑坟建冢，野火四起，凤凰涅槃！

我欲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亦不与卿绝。

第六卷结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