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最后一晚,俞锐是被医院电话紧急叫走的。
701高速车祸事件的大巴司机出现明显的术后感染,体温升高,脑脊液鼻漏,外加电解质紊乱。
饭桌上一个电话过来,俞锐三人连夜开车往回赶,一路踩着最高限速直奔八院。
他刚到办公室,换上白大褂,便立刻召集了科间会诊。
会议室里,感控科,内分泌科,血液科都在。
投影画面一页页从幕布上掠过,微弱的蓝光反衬在脸上,在场所有人,没一个表情是轻松的。
头部CT中度脑积水,MRI侧脑室间质水肿,脑脊液白细胞明显增多,血糖含量下降。
俞锐皱着眉问:“病原学检查做了吗?”
住院医吴涛负责病房也负责预后,他靠墙站在后排,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已经采样送检了,结果还没出来。”
阳性结果是诊断感染的金标准,无法明确感染源就只能开始经验性治疗,但病人情况并不乐观,颅内积压的脑积水急需马上处理。
会议结束,其他科室给完处理意见先撤了,俞锐依旧坐在椅子上,指尖轻点着桌面,思考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门从外面被推开。
病区护士匆忙跑进来,连气都没喘匀:“俞主任,不好了。”
俞锐心头一跳,预感不妙。
果不其然,小护士接着就说:“病人突发脑疝,血钠含量降到了120。”
俞锐立刻起身往外走。
感染加脑疝,吴涛一听心都凉了。
他跟着俞锐一路快步来到手术中心,慌得冷汗直冒,好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旁人打断岔了过去。
正常来讲,吴涛是要作为一助参与手术的,何况这还是他主负责的病人。他走到洗手池前,刚要伸手,俞锐突然对他说:“你不用进去了。”
吴涛心一沉,两条胳膊僵在原地。
刚在办公室里人太多,又有其他科室的同事在,俞锐没问太多。
这会儿其他人都在备台,洗手池前就站着他俩,俞锐抬起头,透过墙面镜子看他,眉目冷峻,声音低沉:“谁让你把病人从高压氧舱里转出来的?重度脑损患者,控制颅压有多重要你不知道?”
吴涛动了动嘴,低下头:“抱歉俞哥...”
俞锐也没功夫跟他废话:“手术结束后去我办公室再说。”
说完,俞锐侧身绕过他径直进入手术室,剩吴涛自己默然呆立在原地,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大巴司机属于极重型颅脑损伤,病情不稳,手术创面也大,术后颅压一直降不下来,只能依靠NICU的全天候护理,以及高压氧舱辅助进行降压治疗。
无论是NICU还是高压氧舱,对于没有本地医保的患者而言,治疗费用就像天文数字按日计增。
刚开始的两天,同车乘客纷纷拎着水果花篮来看望,顺便塞几个红包感谢司机救命之恩,病人的儿子儿媳还能配合演演家庭和睦父慈子孝。
后面探病送红包的没有了,住院费欠得太多,夫妻俩非吵着要从监护室转出来,连高压氧舱的治疗也一并给停了。
吴涛当时忙得脚不沾地,实在被烦得不行,于是拿了单子让夫妻俩签字,并再三警告他们,是你们自己要转的,出了事医院不负责任。
本来他也是看病人指征数据恢复得不错,存了一点侥幸心理,可谁知当晚就出现术后感染,现在还突发脑疝。
在神经外科,脑疝几乎等同于敲响丧钟,哪怕是周远清本人主刀,脑子里那根弦也得绷到最后。
吴涛透过玻璃镜面看手术室,里面气氛凝重,无一人说话。他撑着洗手台,往脸上猛浇一把凉水,知道自己这次是闯大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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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进行还算顺利,病人生命体征暂时稳住,负压引流后,脑积水的状况也得到缓解。
俞锐摘掉口罩出来,冷冽严肃的表情依然没有松下来。
他先是去监护室交代值班的刘岑注意监测病人指标,顺便安排了几项必要的术后检查,接着又去跟病人妻子沟通手术情况,征得对方同意后,将病人重新又转回高压氧舱。
全部忙完都快下午了,神外手术时间长,中间为了尽量不去上厕所,很多时候都一鼓作气,不吃不喝,导致缺水严重。
俞锐捏着粗哑的嗓子回到办公室,先是拿起桌上的水杯连着灌下好几杯清水,接着又拉开百叶窗帘,捏着眉心看窗外的远景,以此缓解干涩疲劳的眼睛。
在八院,除了科室正副主任,其他医生不到一定级别,一般是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的,大部分都挤在综合办公区的格子间里办公。
但俞锐例外。
他这间是神外最好的一间办公室,不仅宽敞明亮,朝向也好,到了傍晚,西北方向两面窗帘一拉,还能照进一点落日余晖。
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要真的算起来,除了手术台,俞锐待在这间办公室的时间是最多的。
办公桌在进门正对的角落,背后是整面墙的书柜,里面摆放着不同语言的专业原文书还有资料。
墙面除去窗户的位置,没有一处空白,到处挂着各个部位的人体解剖图还有脑部结构图,就连桌面上也摆着一个同比例脑部模型。
非常典型的神外风格。
办公室门开着,没过多久,吴涛就来了。
俞锐端着水杯,视线越过杯沿看他一眼,指了指门说:“把门关上。”
这话听着就是发火的前兆,吴涛愣了一下,转身将门阖上,然后老实站到办公桌前,一脸垂头丧气等候发落的姿态。
“说吧,我给你个机会解释。”俞锐放下水杯。
吴涛匀了好几次呼吸才抬头,他把事情经过,自己当时的预判以及病人家属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说的过程中,俞锐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也没出声打断他,就站在办公桌背后,五指扣着水杯随意地转圈。
“俞哥,这次的事情的确是我的责任。”吴涛诚恳道。
他没胆直视俞锐,只偶尔来回地瞟一眼,见俞锐还是没说话,他低声又说:“病人的儿媳妇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消息,非说我们不给用便宜的国产利尿剂,偏要把人送到单人高压氧舱去治疗,然后一直在病区里大吵大闹,说我们挣的是黑心钱。”
从内心来讲,吴涛认为他当时的判断并不是毫无依据,而且他自己心里也委屈。
蓦地,俞锐抬起眼,眸光瞬间冷下来:“所以你就给病人转回普通病房去了?”
“是他们自己签字申请的...”吴涛声音越说越小。
“病人家属签的字?”俞锐冷笑一声,“没有经过主治医生同意,擅自就给病人转病房?你第一天当医生,还是第一天来医院?”
签字并不免责,出了事担责的依旧还是主治大夫。但俞锐没在乎担不担责的事,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作为医生竟然能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
吴涛张着嘴巴,两只手都攥紧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但你当时在开会,电话打不通…”
“打不通你就自作主张?”
俞锐声音更冷了,本来他严肃的时候五官就自带戾气,何况额角还有一道旧疤,真发起火来,院里没人扛得住,五米之内都没人敢近身。
住院医的工作强度极大,吴涛下巴上一片清茬,看起来极度疲惫,这会儿被骂两句眼睛都红了,又不敢还嘴,只能怯怯地把头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