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者争执不下,都觉得自己最有道理。
罗月止站在王仲辅身边,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想人群之中,前几日在银桥茶铺中被罗月止当场打脸的青黑学生竟然也在。
他看到人群中的罗月止,愤恨之心一涌而上,竟高声喝道:“这不是在太学边上贩书卖册的罗斯喜吗!今天是学生们的聚会,你一个商贾之子,哪里来的名帖混进来!”
众人听他这样说,视线都汇聚在了罗月止身上。罗月止最不爱听人家叫他这大名,登时太阳穴跳了跳。
“月止是我邀请来的。”未等罗月止说话,王仲辅便回道,“有谁规定需在太学读书,才可以来金明池集会?是名帖上有写,还是官家施了律法?月止虽为贾子,但少有才名,博学多识,自可以来与学生们宴饮聚会。孙仲矩,你之前背后污人,信口雌黄,被月止当众点破,这才对他心怀怨愤,如今又来以公报私,是想再丢一回脸面吗?”
罗月止憋半天才忍得住笑,刚生起来的气尽数散去。心说仲辅辩才见长,三言两语怼回去,便叫人心头畅快极了。
他们二人都没把那青黑学子放在眼里,一众学生自也知道他乌糟的名声,同样没把他当回事。可他气愤不过,便又发难道:
“笑话,你说他博学多识,他便是了?他一个白字状元,之前殿前失仪、落第发疯,谁人不知?二位同窗的珠玉之词,方才这厮也偷听来不少吧,便叫他借此题,发表见解来听听,看他能说得出什么东西来。若说不出,便并无真才实学。你口出妄语,便得与这鄙陋的商家子一同离开!”
“又来?”罗月止喃喃。
“月止行不行?”王仲辅犹豫,“我可代你……”
“之前行,此次亦行。”罗月止却不慌张,自顾上前,“仲辅莫慌。且看我给仲辅争气。”
站定之后,他先作揖,见过青衫褐衫二位学子,后迎着赵宗楠的目光,也向他一拜,除此之外并没有额外说什么。
“我旁听多时,闻二位之语,皆深以为然,顿觉耳清目明。然确又一小事,二位君子在争辩之中,并未给月止解惑。”
众人疑惑,叫他解释。
罗月止微微低头。这一身素净新衣裳穿得真是恰逢其时,在这样紧迫的时候,依旧能显得他人畜无害,并不似孙仲矩说的那样,是个见钱眼开的贾人。
“二位君子请细察,相持之前,彼此可有探讨过道德二字的定义?既要公开议题,则定义犹如树木之根,活水之源,若这件事没有共识,争论不免如同抱枝拾叶,忽略其根本矣。”
他再次拱手。
“这位青衫的君子认为,读到经书上的至理名言,民众自然会提高道德,他所言之道德,在书籍经典之中;而这位褐衫的君子认为,张扬欲望是失德,抑制欲望则是有德,他所言之道德,在伽蓝法寺之中。对道德的定义不同,自然导致二位观点不同,久争不下。”
青褐二位学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动。
罗月止继续道:“而不才所认为之道德,在于‘利他’二字。普世的道德存在于生活之中,并不受严格限制,只由心证,不受律法制约。譬如路遇负重老叟而不助,既不违律法,也无衙役棒喝,然内心依旧感受到惭愧,便是因为违反了'利他'的内心准则。”
“这种以“利他”为标准的道德,亦有能力、地位和等级区别。民众的道德是以邻为善,为官者的道德是以民为善,位高权重者的道德是以国为善。”
“故而我们对于民众的道德要求,就当是好好生活,温良孝悌,敬妻爱子,互帮互助。而辩礼明经,通达治世,是为官者的道德,不可以把责任推卸到民众身上。”
杏花树下,赵宗楠眼神一动,静静听他说话。
“再听这位褐衫君子所说,仅凭欲望多寡便评判道德水准,便更有些不妥。无论内心有多少欲望,只要人没有违反律法,没有违反‘利他’之标准,取财有道,就不能算道德败坏。
行夫走贩,虽有操守败坏之人,但恪守商誉、与人为善者更甚,不应以偏概全。
人之为人,渴求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乃生活本性,正是这种欲望,促使民众开拓生产,夙兴夜寐,促成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的昌盛之态。
治民欲如治水,我们应该因势利导,使民欲流于渠,而不溢于野,绝不该从源头封锁,否定、堵塞和抹杀欲望,将它们定义为罪恶。”
青褐二人沉吟片刻,不由认同,皆频频点头称赞他:“治民欲如治水,这观点确实有水平!”
“没想到商贾之中,竟还有像罗兄这般高才远识之人!”
“虽是贾人,但金声玉振,令人大开眼界!”
诸学子听完这样一席话,皆对罗月止表现出亲近,而那故意找茬的孙仲矩自始至终无人问津,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更难看了些,终是呆不下去了,于是愤愤拂袖,独自走开,也没有人送他。
王仲辅笑眯眯地拍拍罗月止的背,凑近笑道:“月止,千百年前江东有鲁肃夸吕蒙,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如今你我几乎日日相见,怎么为兄依旧对月止有刮目相待之感呢?”
罗月止也笑嘻嘻凑近他:“彼此彼此,方才仲辅为我出头,讥讽孙仲矩的那几句,真是字字铿锵,直说到我心里去了,格外爽快。”
两人假模假式、酸唧唧地互相吹捧一番,权当亲近胡闹。
罗月止高兴够了,还没忘自己来这一趟目的,他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少了个人,登时脸色变了,连忙又拽了拽王仲辅的袖子,着急问:“仲辅!你别笑了!你快看!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那王孙贵族怎得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