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奢豪,进店子里的人可是生怕把东西碰坏了。”罗月止自语。
“害……”阿厚摇摇头,随口接话,“甭说是客人,可是先把我们害惨了。咱都是粗人,打扫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掸灰的时候将那帷幔掸抽了丝,都得叫东家好一顿训斥的。”
说罢突然想起罗月止是东家的座上宾,赶紧拱手:“诶呦罗郎君,小的该死,随口便在这儿胡言乱语。郎君高抬贵手,可千万别叫东家知道我在背后说着些闲话。”
“看来钱员外治家甚严。”罗月止冲他笑,“小哥别紧张,我嘴严实得很,从不爱乱传话的。”
阿厚这才放心下来,看罗月止这样亲切喜人,不由产生了最初的几分好感。
罗月止后来问他许多件事,但凡阿厚知道的,便对罗月止知无不言。
画店铺面大,后院也尤为宽阔,钱员外正坐在庭院池中的小亭中喝茶,手边点着气味浓重的熏香。
许是新茶滚烫,又或是钱员外身厚体虚,他鼻尖上已经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钱员外看罗月止来了,便叫侍奉的茶水小厮给罗月止添茶,嘴中和他埋怨道:
“我虽醉心书画笔墨,却真真是品不来这茶水的味道,无论什么价值千金的茶水,在我口中都是一股树叶子味儿,全然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
罗月止笑道:“钱叔父,实不相瞒,我却也品不出什么茶道来。”
钱员外哈哈大笑,称赞他坦率。
钱员外问他:“你看过我的店了,觉得怎么样?”
罗月止低头饮了口茶水,对他说:“钱叔父莫急。待我熟悉熟悉环境,四处走走看看,明日再给您详细说一说。”
钱员外嗐了一声:“我就随口问问,也不是非要明日。我既与你父亲打了赌,便把这店任由你施为,十日还长,你可慢慢来!”说罢又低头嘬了口茶水,手上撑开一柄折扇,给自己呼呼扇风。
罗月止眼尖,见到扇面上的字画,隐约一片淡色淋漓,和钱员外姹紫嫣红的店铺子截然不同,不禁颇为好奇:“钱叔父的画扇看着精致,可否借侄儿瞧瞧?”
“这哪儿有什么不成的。”钱员外爽快将扇子递给他。
罗月止捧过画扇,但见这扇子湘妃竹做骨,扇面洒素银,上头画的是一片淡色古松,枝干虬结,松叶粼粼,笔力端厚,君子潇潇,已见名家风度。
翻过去另一面,是唐时李太白的《夏日山中》:懒摇白羽巾,裸袒清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这首诗讲得是夏日山中炎热,士子松下驱暑的潇洒自在风貌。折扇本就是用来祛暑扇风,扇面上提这首诗,实在是很有生活情致,趣味盎然,相得益彰。
题字的行楷也是行云流水,秀巧自然,称得上一句才华横溢。
罗月止看得喜欢,却没找见题词人的题名与章刻,便开口问道:“钱叔父,这扇面真是气度灵秀,看了叫人神情气畅,怎么却不见作者署名?连个标记也没寻见?”
“嗐……要什么标记。”钱员外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挤得两只热得泛红的脸蛋子圆鼓鼓的,话里的舒坦藏都藏不住,“这是我老钱自己给自己涂着玩的!”
罗月止睁大眼:“嚯!”
“贤侄你看你。”钱员外高兴得双下巴都挤出来了,上目线看人,隔着桌子推了罗月止一把,“你忒会哄人高兴了!”
“哪儿是哄人。”罗月止双手把扇子抵还回去,“侄儿从不打诳语,这扇面的笔力意趣,真真称得上品。难怪我父亲与您玩得来,我如今算是彻底明白了。您是真人不露相啊!”
“说起我与你父亲相识,那都是四五年前的旧事了。我那时候在新宋门附近路过,正巧碰见你父亲接了天清寺的单子,在给寺庙画壁,那人物形容、风格笔法,真的是……啧啧,一见倾心啊!”
钱员外眯着眼睛回想,长长叹了口气。
“我有时在想,就合该是你父亲,能积攒下银钱来,白手起家,养活你们这一大家子。他若当真潜心画技,凭借他当年的天赋,成为当世名家亦不是什么难事啊!”
“可没办法。商贾繁忙,钱帛所累,天下皆是网中人。”钱员外啧啧,“我猜你父亲并不愿叫你从商,好侄儿,是也不是?”
“才学不足,枉负亲恩。”罗月止微微低下头,小口喝茶,“如今我也只想着不给家里添麻烦。若能帮爹爹的忙,减轻他的负担,便是万幸了。”
“好侄儿,我虽认识你时间不长,第一面又闹了个不愉快,但现下来看,你确是个好孩子。”钱员外道,“我见你必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便不多唠叨了。你只需记得行商亦如做人,需得秉持道义,不失本心,才可不叫这乌杂的俗世把你囫囵个吞没了。你可明白?”
“就像钱叔父腰缠万贯、富埒陶白,扇底却依旧有‘露顶洒松风’。”罗月止点头。
钱员外摇着扇子,满意地笑起来。
“有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