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承认错误的啊?这要是碰上黑心雇主,随便扣个错,卞鹤轩猜傻子的工资都能叫人扣没了。
真傻,到处叫人欺负。
卞鹤轩不愿意叫他松手,两只手拧着自己花臂,还挺享受:“不行,你记性不好,给我吃错了药怎么办!”
“这个不会!我,我,你等着!”不等卞鹤轩说完,刘香跑去翻自己的行李包了,叫卞鹤轩扔散了的那个,扯破好大一个口子。卞鹤轩看了皱眉头,记得家里有个户外运动的登山包,挪威牌子,全新,水蓝色的。这样一想,那个破包更不入眼了,看了浑身难受,他是必须亲眼看着刘香用上才行。
刘香噗噗跑过来,明明就几步路,他非要跑,他着急,手里一个红皮本,交作业似的:“我都记好了,吃不错药,你检查!”
嚯,虚张声势。
可抵住牙缝儿来回舔的那一截儿舌头露了老底,刘香是有点儿害怕了。他真怕下户,他不想走。
卞鹤轩就想笑,微昂着脸,笑得很迷人。这算是威胁他呢?自己什么人没见过,还能叫一个傻子威胁了?红皮本就在手里,他偏要慢慢地、懒懒地翻,看刘香那股憋不住的着急劲儿,看刘香的视线黏在自己脸上。
打开一看,正如卞鹤轩所猜,全是傻子每天记下的琐事。从卞鹤轩一天上几回厕所、几点解手,到吃了什么药、打了什么点滴,甚至还有夜里醒过几回、哪条腿难受,事无巨细,像照顾卧床不起的亲人。
胸口那股酸意猝不及防又来,卞鹤轩整个人酸了一下。
“我又不是瘫子,你记这么多有病啊!”他突然说,本子又扔了回去。刘香没想大哥不理会,拿着本子,一时没了主意。
“大哥我去给你打水吧。”刘香说,他想去打水了,第一天就是打完水才留下的。
“打什么水啊,你吃饭了吗就打水?”卞鹤轩很烦,莫名烦起来的,他觉得是因为刘香手上烫了水泡,全是水泡闹的。
其实刘香的字,不难看,看着是练过的。
“没吃,晚上大哥不吃,我也没敢吃。”刘香又坐回来了,穿薄成片儿的跨栏背心,胸口后颈地露着,穿卞鹤轩给的睡裤,没穿袜子,脚也湿了。
卞鹤轩的喉结滑动着,酝酿着。快过年了,北方的冬天并不滋润,他觉得鼻子里潮乎乎的。
“你还吃不吃串串香了?”
刘香连想都没想:“吃。”
卞鹤轩嗤一声,心说傻子就是傻子,上一分钟还害怕呢,这会儿就只顾吃。“这么晚没得吃了,改天中午吧,先推我晒太阳,再给你买。现在你把晚饭用微波炉打热了,凑合吃一顿。”
“嗯。”刘香听完就去了,不像正常人那样多心。
“香香。”
“大哥叫我?要洗裤衩儿吗?”刘香又坐回来。
“我的裤衩儿到底怎么你了你非要洗它?”卞鹤轩不想这时候问的,可心里痒痒,一个忍不住:“哥问你,写字也是你妈教的啊?”
刘香想了下:“我上学老师教的。我妈给我买了好多字帖,叫我天天练。我妈说,勤能补拙。”
好一个勤能补拙。从刘香嘴里说出来,又成了四颗小酸果。
“你拿笔过来,写几个给大哥看看。”卞鹤轩特别喜欢看人写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钢笔字、毛笔字都行。刘香不明就里,又去翻包,拿了一支很有年头的钢笔出来,不用问,一定是傻子妈留给他的东西。
“大哥我写哪儿啊?”
“就写本儿上吧。”卞鹤轩把小红本放平,压住不听话的两角。啵儿一声摘了笔帽,刘香把钢笔尖放在嘴边,哈一口热气,问:“大哥,那我写什么啊?”
卞鹤轩憋了半晌,说:“就你那点儿水平,能写什么就写什么。”
刘香歪头想了一下,意外地脸红了。他的左臂离卞鹤轩非常近,几乎贴在病号服上。胳膊一点儿都不软,体力工作者。大臂比小臂白多了,证明着刘香是个肤色偏白的人,但夏天室外工作量翻好几倍,这才晒挺黑。左臂上还有两个疤,是牛痘和天花疫苗。
身上这是抹了多少孩儿面啊,不用贴近了就能闻,香得人心软。
卞鹤轩不由地走神了。种牛痘的时候,谁也看不出来小傻子的智力有问题吧?
“大哥,你看我写的成吗?”刘香把刘海往旁边捋,笑得眉心舒展。卞鹤轩又元神灌顶了一次,眼睛舔了几把刘香的手,才去看他的字。
大哥非常漂亮。
卞鹤轩不是吃糖衣炮弹的人,夸他的太多了。反复地夸他漂亮还是头一回。夸得他有点儿怵,从没担心过自己这张脸的卞总进入担忧,一瞬间,他担忧自己当不起这句傻不拉几的表扬。
“你是不是傻啊?”卞鹤轩拍他脑袋一下,不重。没想骂人,真是脱口而出。刘香的字像他的人,横竖笔直,乍一看没问题,但仔细辨认后,会猜写字的人是个少年,毫无成长的痕迹可寻。
“不是傻子,是轻微智障。”刘香把小红本和钢笔留下,自己起来去热饭了。他高兴,高兴得想哼歌,却只能哼几声不像样的音节,连不成好听的旋律。是他自己瞎编的一首歌,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哼几下过过瘾。
“艹,有病吧。”卞鹤轩捂住自己薄情的嘴唇,扭脸去看窗外。玻璃被傻子用报纸擦得锃亮,映出了刘香口中非常漂亮的脸,颧骨莫名其妙地红了一片。
卞鹤轩突然又烦了。他特别厌恶这种感觉,像是心脏被人用针尖戳了一下,再戳,就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