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枚龙蛋时,父母丧命于祸乱,是君晏将我带回龙宫,悉心照顾。”
月华透过婆娑的树影映在林中,君如琢斜倚在树干旁,神情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他是我出生时看见的第一个人,他为我起了名字,教我读书认字,习武修行。他说他永远都是我的兄长,会永远护着我。”
“那他为什么……”凤祁吞咽一下,声音变得有些艰涩,“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君如琢没有回答,他讽刺地勾起唇角,声音里带上一丝讥诮:“君晏天赋极高,从出生起便是天之骄子,何等风光无限,整个仙域,无人敢不尊他一声太子殿下。说起来,倒是与凤二殿下如今的地位相差无几。”
“可论及品貌为人,修为造诣,你比他当年差远了。”
凤祁没在意这人话中的讽刺意味,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君如琢道:“三百年前,他离开灵渊海下界游历。短短三个月时间,回来却把自己的龙珠丢了,活生生去了半条命。”
凤祁眸子骤然一缩:“龙珠?龙珠怎么会丢?”
“没人知道,他不肯说。”君如琢道,“龙珠乃灵核所在,非生剖不能取。君晏当年的修为已登峰造极,你觉得谁有那个能耐取走他的龙珠?”
一阵寒意从凤祁脊背直冲后脑,他哑声道:“你是说……他自己把龙珠给了别人?”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君如琢嘲弄一笑,“你知道对一条龙来说,失去龙珠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根骨全毁,修为尽丧,从此再不能习武修行,再无法恢复昔日的力量。太可笑了,龙族数百年来最优秀的后人,竟成了个废人,真是太可笑了……”
“就因为这样,你们把他赶出了灵渊海?”
君如琢古怪地沉默下来,半晌,才继续道:“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我不太清楚,那时灵渊海似乎出了些事情,可我年纪太小,被他们送离了龙宫。听说兄长……听说君晏出事后,我立刻赶回去,恰好撞见君晏打伤看守他的侍卫,要逃往下界。”
“我其实拦住他了,我求他留下,求他把龙珠找回来。你可知道他对我说什么?”
“……什么?”
“他说,如今的灵渊海已经容不下他了。”君如琢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出事后叔父痛心不已,他不肯说出龙珠的下落,叔父便替他寻遍世间良方,想尽办法救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想。不过,他或许就是那么愚蠢、那么容易轻信别人的一个人吧。”
“什么意思?”
“因为他那时告诉我,他要去见一个人。”
昔日,年少的君晏站在海岸边,遥望着远处的海天一色,苍白憔悴的脸上却带着君如琢此生从未见过的鲜活神情。
“阿琢,我在等一个人。”他眼底映着蔚蓝的灵渊海,笑容柔和而沉静,“等他回来后,一切都会回到原本该有的模样。”
“你在等谁,你把龙珠给了谁?”
“我不能说。”君晏道,“但你信我,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一定会回来。”
“他那时已经没有修为了,逃出龙宫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是我引开追兵,将他送到下界。我以为他会回来。”君如琢道,“现在想想,我那时与他一样蠢,竟然信了他的故事。我竟然会相信,那个只与他相识不到三个月,将他骗得修为尽毁的人还会回来。”
君如琢眼眶通红,嘶哑的声线里透着浓浓的恨意:“他的龙珠是无上至宝,任何人只要得到,便能立刻拥有上天入地的修为灵力。他怎么会蠢到相信那人会还给他?”
凤祁心口毫无征兆的刺痛一下,细密的痛楚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不过君如琢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冷笑道:“方才我倒是忘了问,不知他空等了三百年后,有没有为自己的愚蠢而后悔。”
不,他没有后悔。
凤祁闭上眼,心头忽然浮现起季朝云取回凤凰翎羽的模样,那种无比珍视而又如释重负的神情,绝不是后悔过的模样。
他空等了三百年,可直到现在,他还在相信那个取走了他龙珠的人会回来。
是什么让他一直相信着这一点?
君如琢把脸埋进掌心里,似是借由这个动作掩藏下某种情绪。半晌,他终于平复下来,继续缓慢道:“君晏叛逃后,龙王下令将他逐出龙族,永世不得回到灵渊海。”
“这些年我曾经去下界找过他,可怎么都找不到。后来,渐渐有传闻说君晏叛逃至下界为妖,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君如琢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沉重而悲哀,“……我宁愿他已经死了,也不想看他这么苟延残喘的活着。”
可他没有。
当年那个伤痕累累,修为尽失的少年,在人间流连三百余载,改名换姓,褪去一身仙骨,堕仙成妖,又重新飞升,再次站上了这片仙域。
凤祁回到文曲峰时,早就过了宵禁时间。他步入熟悉的庭院,在石桥边站定,隔水望向季朝云卧房紧闭的门扉,以及窗上跳动的烛火。
在君如琢告知他真相前,他心底其实已经隐约有些猜测。
季朝云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他对仙域的排斥与反感,还有君如琢对他超乎寻常的态度,都不该是一条初登仙域的妖龙会有的。
可真相依旧超出他的想象。
凤祁不敢去想,那叛出龙族,根骨全毁,在人间空等的三百年,那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什么,支撑着他直到现在。
他到底在等谁?
一阵莫名而尖锐的刺痛从心口处蔓延开,凤祁眉头蹙起,抬手紧紧按在心口处,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吃力。
自他有意识起,还从未感受过如此失控的情绪,陌生,却又像是本应如此。
屋后隐约有响动传来,一下将凤祁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循着响动绕过屋舍,一道消瘦的身影站在屋后的灵田里,正在躬身给灵草浇水。
季朝云只穿了件单薄的短衣,袖口挽起,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腕骨。半散的长发被他用一根束带系在脑后,只在额前垂落几缕,比往日多了几分利落。
他素白的衣摆和手上都沾了些泥,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凤祁远远看着他,只觉眼眶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在看什么?”季朝云直起身,疑惑地问。
凤祁掩饰般移开视线,微微哑声问:“你又在做什么?”
“给你的宝贝灵草们浇浇水,看不出来么?”季朝云弯下腰继续先前的动作,“你这灵田都几日没打理过了,这些灵草本来就娇贵,你这样怎么可能养得活。”
“你操心这么多做什么,养不活也不让你赔。”凤祁问,“今晚怎么不去修炼了?”
“静不下心,还不如找点事做。”季朝云含糊地回答一句,又道,“反正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干苦力还债,你先前自己说的,打理一次灵田是三颗灵石,别赖账啊。”
凤祁小声嘟囔:“没真想要你还。”
“什么?”
凤祁:“赎回你的荷包共花了五千灵石,江城出了三千,余下我找徐子行又要了两千。他当初卖你的荷包换了一千,剩下一千算是给他的教训。我们已经两清,你不欠我。”
这事季朝云其实是知道的。
凤二殿下从不会让自己吃亏,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自己出这个钱。只不过按照他之前的说法,勒索江城和徐子行赔偿是他的手段,季朝云欠他的债又是另一码事,不能一起算。
为此季朝云甚至觉得,凤二殿下如果哪天真把积蓄花光,去海市当个奸商一样能活得滋润。
季朝云还在奇怪此人为何转性,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心底油然而生一丝危机感,小心翼翼问:“你要赶我走啦?”
“……没有。”凤祁皱眉,“你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