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瀮面上平静,但一颗心却跳得很快。那些“审讯技巧”,有不少都是踩着刑诉规定的灰线,他是个遵守规矩的人,要不是被林鹤知那么一“逼”,也决计不至于如此。
他把测试盒放去一边,平静地说道:“所以你刚才说谎了,你分明是记得这罐蜂蜜的。”
何止是记得。
杨小茉失神地瞪着那罐蜂蜜,像是瞪着什么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她六月底就开始往外面躲,参加会议,参加培训班,活动一个紧接着一个,直到杨明怡死了才敢回来。谁知道,这人都死了两个月了,都正常销户了!
越想越觉得窒息,这怎么还能找到她头上?!
“说起来也真巧,”单瀮对她的内心活动掌握得一清二楚,故意说道,“本来你这个计划,瞒天过海,的确差一点就彻底成功了。但谁能想到杨家父母贪图那几万块钱,把女儿给卖了,尸体交易途中又出现了问题,不得不被尸检呢?”
“大概就是,天意如此吧。”
“天意,天意……”杨小茉红了眼眶,在那一瞬间似乎也认了命,“她可真是一个会折腾的贱东西,阴魂不散。”
段夏实在按耐不住:“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杨小茉阴沉的目光转向一直在做笔录的女孩,她捂了一把脸,又扭过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关系,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自己应该怎么说。”单瀮收起东西,对段夏使了个眼色,可小姑娘却不走了,看上去似乎深受打击。
“我想不明白。”段夏一手紧紧握着笔,一手按在笔记本上,“你把自媒体运营得有声有色的,十里八乡都出名,手头也有钱——杨明怡这一辈子能达到的高度,可能都比不上你现在的生活——你为什么又要杀她呢?”
“我看过你的直播,你还给乡村女孩捐了钱。”段夏越说越激动,“你忘了你当时说的了吗?你说你想带动乡村经济,你想带更多大山里的女孩走出来——”
杨小茉冷漠地抬起眼,像是看着什么奇怪的蠢东西。
“人设人设,”她嗤笑一声,“生意而已。”
段夏眨巴眨巴眼睛,显得有些无措。
“你好可爱哦,小妹妹。”杨小茉盯着段夏,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来了倾诉欲。
“你负责记录吗?那你就记吧。”
“去年在我试图帮助基地销售百香果的时候,有一个科普百香果的小视频火了,当然,这和当时的一个流量扶持计划也有关系。在那个视频里,我用了杨明怡画的百香果。”
“当时因为那个视频,她们家的百香果销量翻了整整三倍,当然我自己也赚了不少,还收获了很多粉丝。然后,杨明怡就一直缠着我,希望得到我账号的分成——我只是用了她的画,其他视频的设计呀,内容呀,拍摄等等其实都是和她无关的。”
“于是,我改了他们家的分成,也就是说,他们家卖出去的百香果,我这里不抽成,就当是感谢用了她的画吧。她见做这个赚钱,便也嚷嚷着要学视频。后来她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台手机,天天缠着我,我也耐心教她。最后,她就用自己那几张破图,做了一个百香果视频。”
“可是,她的视频一直没什么流量。想想也是,怎么会有人对那几张画感兴趣?她不知道反省自己,反而来怪罪我。”
杨小茉短促地哼了一声:“她认为是我用过了她的画,所以她的内容,被平台因为‘内容类似’而被限流了,就开始拿小号试图举报我的视频,说我抄袭。”
“当然,这些举报都失败了。”
“我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贱的人!”杨小茉鄙夷地哼了一声,“我帮她家卖水果,收入翻了好几倍,我免费给她们带货,一分钱不拿,我还手把手教她怎么剪视频——我对她可算是仁至义尽,她每天想的却是举报我!”
“……就因为这个?”段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又不能真的把你怎么样!”
“不巧。她还真抓到了点把柄。”杨小茉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百花流金’蜂蜜。”
“你知道为什么当地人都不用这个品牌的蜂蜜吗?因为我们这的人都知道,这个蜂蜜是假的,它就是一个骗局。我们既并没有什么独特的蜂种,也没有大山里独特的花——我们的土蜂蜜其实和全国各地的土蜂蜜一模一样,厚,结晶,气温一降就会变成固体,而且,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土蜂蜜产量卖到全国各地。”
段夏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直播间卖的这种——永远清澈永远是液态的蜂蜜——”杨小茉冷笑一声,“是兑过白糖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
这一批蜂蜜走助农渠道,很多分销都是被企业、学校买走当成节假日礼物送给员工,企业单位出的钱,员工拿了免费礼品,哪怕有质量问题也很少闹大。
“在当地,这都是大家默认的事,不会有人说,因为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双赢的生意,可以给果农带来不少额外收入。但杨明怡就好像盯上我咬了一样,威胁说如果我不给她分钱,她就去举报我卖假货,让平台把我整个号都封掉。”
“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举报我又如何呢?哪怕把我弄封号了,她也没法成为第二个我!当时我就想,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要是能让她永远闭嘴就好了。”
当然,明面上,杨小茉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满,还向杨明怡服了一个软,又给了她一些物质上的好处,送了一些可爱的裙子与包包,许诺让她加入自己的工作室,很快又稳住了小姑娘的心。
在杨明怡向她吐槽家里人逼着吃非常苦的中药后,杨小茉像一个贴心大姐姐一样,送了她一瓶下过药的蜂蜜,说你每次吃药以后,吃一勺蜂蜜,嘴里就没那么苦了。
敌鼠钠盐虽说无色无味,但是脂溶性的,在掺水、兑过白糖的假蜜里不好溶解,会变成肉眼可见的杂质颗粒。为了不让人起疑,杨小茉特意送了杨明怡一瓶有结晶的“原蜜”,来掩盖那些杂质。
“你说她该不该死呢?”
杨小茉说道这里,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担子,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仔细想想,也不能说她该死吧,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一时冲动。”
段夏无言。
……
最后,警方依然没有找到那个真的玻璃瓶作为证据,但杨小茉已经认罪。单瀮将一切如实记录,整理好了送看守所的材料——接下来的工作,就要转交给当地跟进了。
杨小茉被送上车时,她还是忍不住叨叨:“我不理解,她都好端端死了两个月了——她正常销户了——我以为这事儿已经翻篇了,这才敢回来的……”
这坐了一整天冷板凳,她越想越懊恼:“我怎么能想到她那见鬼的爸妈还能把她尸体卖了?卖了也就算了,怎么好巧不巧地被人扔到了大街上?!”
单瀮交接完送看材料,平静地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杨小茉扭过头,直接一口唾沫“呸”在了他身上:“我可去你的!我妈是怎么死的,我妈被我爸给害死了怎么就没人管?”
“你知道吗,警官,我妈就是这么死的!”杨小茉突然大喊起来,“敌鼠钠盐,她吃了整整三袋!因为我爸老喝酒,回家就打她,把她打得不想活了。等人拉去了村里医院,医生说她死于紫癜性肾炎,是急病病死的!”
下葬的时候,杨小茉从母亲床头找到三包空了的敌鼠钠盐,才知道母亲是自杀的。可是,她对父亲的指控就好像水滴落进了大海,所有人都说她母亲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