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芙浑身剧痛,她想出声大喊,却发现嗓子如割裂般灼痛,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方惊觉自己已成烈火下的一条亡魂。
杨芙想起小时候总盼望长大,她以为长大意味着拥有,现在方知,长大意味着失去,失去最牵挂的亲人,失去肆意撒娇哭闹的资格,甚至要失去这条性命!
不!她不要这般憋屈得去死,她从未想过丈夫和表妹会这般恨她,即使丈夫近几年和表妹情谊深笃,她也从未想过枕边人会把她逼上死路。
巨大的遗憾和痛苦让她如同孩子般呜呜哭泣,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你都多大了,睡个觉还哭个不停,好不害臊!”
这……这是小姑姑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
她的小姑姑杨琴昭早就嫁给了皇帝的小舅子沈驰,沈贵妃不愿让自己的儿子永王前去就藩,经常向弟弟沈驰哭诉陈情。
后来,怀王的人弹劾沈驰常常私下与永王会面商谈谋逆之事,还在府中豢养死士囤积盔甲意图谋反。
一道圣旨下来,沈驰夫妻二人被赐死在府中,靖国公府也从此后一蹶不振。
她永远记得,自缢而死的小姑姑和沈驰并排躺在沈府的床上,尸体旁是他们以血写就的自白遗书。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亲人的尸体,姑姑冰冷的手如蛇般啃噬她的心,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大哭道:“小姑姑,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说什么胡话呢?”琴昭笑着嗔怪,探身用鲛帕擦侄女汗津津的额头:“阿芙,你睡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快醒醒?”
小姑姑杨琴昭虽只比她大五岁,却像第二个母亲般用心呵护她。琴昭死后,杨芙总会梦到小姑姑在轻声叫她,但从未有哪次像这次般真切。
杨芙努力睁开眼睛,她的小姑姑正穿着家常的石青薄纱夏衫,手持团扇含笑站在床榻边。
杨芙怔忡眨眨眼睛,沙哑着嗓子怯生生道:“小……小姑姑?”
琴昭正是女儿家十八九的年纪,眉眼间满是年轻的灵秀,催促杨芙道:“看你这神思不明的模样,起来让花霁给你梳头。”
“小姑姑!”杨芙扑过去,紧紧地抱住琴昭,呜呜咽咽哭出来:“小姑姑,阿芙好想你,想到半夜哭出声,却不知道该和谁说。”
杨芙来不及追问这是人间还是阴司,也不在意自己是生是死,她只想抱着姑姑,好好享受怀抱被至亲填满的安定。
琴昭看杨芙小脸微红,语气里满是心酸,虽不解其意,也不由用手轻轻拍着怀里温软的小身子:“你都十四岁了,不过是搬到自己的院子里,离我远了些,就这般模样,那日后出嫁了可怎么好?”
小姑姑的身子丰腴温暖,还有隐隐的清香,杨芙甚至能感觉到小姑姑手心的温度,她的小姑姑真的回来了。
杨芙不敢置信的咬住嘴唇,她明明……已经被火烧死了。
丈夫和表妹一起算计,在上元夜要了她的命,但现在,她却活着,还回到了十四岁这年。
杨芙满腹委屈,呜呜咽咽的哭着道:“阿芙不嫁人,只想和爹娘姑姑在一起,一家人是生是死都不离开,小姑姑,阿芙这次真的不嫁人。”
重生的她,真的很想一直过闺中女儿的日子,对嫁人二字如避蛇蝎。
眼见杨芙哭得可怜巴巴,细瘦单薄的肩缩成一团,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琴昭笑道:“不乐意嫁就不嫁,一辈子陪着小姑姑,当个老姑娘也没什么大不了。”
杨芙这才哭哭啼啼的抬起头,从小到大,姑姑总是护着宠着自己,她知道姑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亲眼看着自己出嫁,没把自己送上花轿。
现在想来,还好姑姑没看到自己嫁给江砚后的生活,要不她该多难受啊。
杨芙抬起微红的眼睛环顾四周,案上的白玉香炉笼着悠悠一缕暗香,她身上盖着杏子红绫被,靠着填满佩兰的玉色夹纱枕头,床边盖碗里盛了用冰糖煮的莲子和芡实也是她做姑娘时最常吃的。
杨芙拿起汤勺品着熟悉的味道,一滴泪砸进了碗里。
她真的重生了。
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这一次,她定要保所爱之人周全。
“好了,阿芙别怕,我以后经常来这院子里看你还不成?你先起床梳洗。咱们要去迎一位新妹妹。”
花霁也回到了十三四岁时的模样,穿着湖绿色的罗纱裙,挑着妆奁里的玉环珠串斟酌道:“姑娘今日要见客,还梳平日的双螺髻么?”
“见哪位客人?”
“二姑姑家的楚莞。”花霁笑道:“您的小表妹,老祖宗念叨了好一阵呢。”
“阿芙,你不总嫌家里不够热闹么。”琴昭笑得温婉:“这位妹妹和你年龄相仿,她来之后家里一准热闹。”
楚莞。
杨芙嘴角的笑容早已凝固,原来这位表妹便是在今天出场的,她来之后家里的确热闹,先是小姑姑在宫宴上不小心走错路和沈驰共处一室,阴差阳错结了亲,后是她在上元夜偶遇江砚,被情冲昏头脑一心要私奔……
她受尽磨难才从流放之地归来的表妹,鼓动她大胆追寻真爱的表妹……在这些把她和家人一步步推向深渊的事情中,又是人是鬼呢?
上辈子,在家人的疼宠下她一直很单纯很胆怯,傻傻地和楚莞配合了那么多年的姐妹情深。
但这次,天意既已让她知晓了一切,那她便不能只缩在家人后面,去祈求别人的保护。
杨芙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花霁,你把春溪叫来梳头吧,今日你歇歇。”
杨芙身边有五个大丫鬟,名字连在一起为“花月正春风”之意,可惜春日不长,风月凋零,除了月汀早夭,花霁陪她到最后,其余三人都主动离她而去了。
这也没什么,但春溪是真的伤到了她,身为自己的大丫鬟,眼看国公府衰败,她立刻攀高枝,把自己的一举一动添油加醋的汇报给江砚母亲,每次伺候时,还总含羞带辱的讥讽自己几句。
重活一世,她当然知道春溪是个爱嚼舌根,怨怼主子的人。这样的人,她一定不会留在身边。
正细细思索着,春溪已喜滋滋跑来问道:“姑娘今天要梳什么妆?”
“我知道你手巧。”杨芙对她笑笑:“梳两个垂鬟就好,利落简单些。”
春溪不一会儿便为杨芙斜绾了两个垂鬟,还别上珊瑚珠串。杨芙今日穿着海棠红的笼裙,白嫩的小脸上满是孩童气的娇俏伶俐。
杨芙拉着琴昭的手一起走进永安堂正厅,正厅里横设一张秋香色的绣褥,杨老太太正坐在上头剥樱桃吃,两张搭着石青撒花的椅子上,分别坐着杨家的两个女孩儿,杨茉和杨蕖。
杨老太太有二子三女,杨蕖虽是长房的长女,但到底是从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在家里并不被看重,杨芙记得她上一世爱当人尖儿,后来嫁给了榜眼陈平。陈平官运顺遂,杨芙被夫家冷落后,从不登门的她还专门来侯府做客,言语间冷嘲热讽,颇多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