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吉能够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梦到自己刚和父母走散时的事情。
男人和女人牵着自己手时留下的体温、两人先后离去时的背影、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在自己体表燃烧的火焰、疼痛与伤口。
模糊而又清晰的画面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纲吉以一个近乎旁观者的冷静角度注视着这场梦境。
这个梦纠缠他已经快十年了,再怎么痛彻心扉的往事被反复提起之后,最终也会只剩下麻木。在无数个夜晚之中,纲吉早就摸清了梦中所有事情的发展顺序,他看着年幼的小纲吉摔倒在地,百般无聊之下索性跟着小纲吉一起坐在了地上。
“接下来是--”纲吉将视线挪到不远处的草丛中,“姑获鸟……”
果然,纲吉刚冒出这个念头,小纲吉身旁的草丛就动了动,草丛中走出了一名头戴斗笠的女子。
--其实将来人说成女子,实在是个很不恰当的说法。仅从她衣袖中露出的宽大翅膀中便能够一眼看出,来人并非人类,而是妖……
姑获鸟,传言之中会拐走婴儿,乃至用奶水毒杀婴儿的妖怪。
明明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可怕妖怪,但她在看到小纲吉身上的伤口后,斗笠下的脸上却挂上了心疼的表情。
传言不可信,长大后的纲吉想。姑获鸟怎么会伤害孩子呢?如果要设一个‘世界上最喜爱孩子的人’的评比比赛,姑获鸟一定能够名列前茅。
“可怜的孩子,”姑获鸟心疼地将浑身是伤的小纲吉抱在怀里,羽翅温柔地抚过小纲吉的后背,“你的父母呢?”
刚从绑架之中逃出来的小纲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姑获鸟,摇了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向下掉,他一边哭一边回答:“我不知道……”
姑获鸟的心都要被小纲吉哭碎了,“好孩子,你叫做什么名字?”
小纲吉一怔,学着以前母亲叫自己时的称呼:“阿……纲……纲吉--”
--梦境到此就结束了。随着沙啦啦的敲鼓声慢慢靠近,纲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慢慢模糊,最终只剩下一片黑暗。他转过头看向舞动手鼓向自己走来的蝴蝶精。
“纲吉大人又做噩梦了吗?”小小的女孩儿停在纲吉面前,轻声问。她是穿梭在梦之间隙之中的蝴蝶妖精,会用自己的鼓声来为迷失在梦中的人们引路。--听起来像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实际上背负起这项责任的蝴蝶精,看起来才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她离开家乡之后,在梦境中见到次数最多的人,便是此时站在她面前的阴阳师大人:纲吉。
纲吉大人经常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还在人类世界时的事情,这是阴阳寮之中所有式神都知道的事实。
虽然他身边有以吞噬噩梦为生的食梦貘可以帮忙,但人的思绪太复杂了,有时候连食梦貘都没有办法即使阻拦住纲吉的梦境。
每当这时,蝴蝶精就会出现,将纲吉带离梦境。
“不能算是噩梦吧,只是些过去的往事而已。”纲吉笑着抚过小女孩儿的头发,“谢谢你的鼓声。”
蝴蝶精用手中的手鼓遮住自己脸上害羞的笑意,不好意思地开口说:“纲吉大人随我来吧,我带您离开这个梦。”
清脆悦耳的鼓声再次响起,纲吉随着蝴蝶精敲响的乐声睁开了眼睛。
温暖而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上,很快便缓解了纲吉从梦中惊醒时的不安,他缩在被子里打个哈欠,漂亮的眼睛中藏着几分还没彻底睡醒带来的懵懂与孩子气。
纲吉发出的细碎声音引起了屋中另一个白发男子的注意力,男子放下手中的书,拿起早就备好的温水,走到纲吉身旁。轻声问:“大人醒了?”
“嗯……书翁。”纲吉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那副茫然的样子像是只走错路的小动物,好欺负得很。--如果今夜陪在纲吉身边的是般若这种爱闹的式神,一定会趁纲吉不清醒的这一小会儿捉弄他一把,不过今天侍奉的式神轮到了书翁,书翁可没有这种恶趣味。他对纲吉笑笑,递上了手中的水杯。
纲吉捧着水杯喝了一口,等到因睡梦带来的恍惚感退却一些之后,他便转过头问身旁的书翁,“我打扰到你看书了吗?”
“没有。我只是随便拿了书打发时间而已,”书翁为纲吉拢了拢被子,又劝道,“大人还是再睡一会儿吧。快到零点的时候,我会叫大人起床的。”
“我总感觉今天的委派……会很棘手啊……”纲吉重新缩回被子中,还没说完自己的担忧,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而纲吉的预感,总是异常的准确。
今夜他马上要迎来的委派,的确很棘手。
彭格列第九代门外顾问沢田家光和里世界排行第一的杀手reborn正站在神社门口。
“每月只接两次委派,神社也只开两次门,还只在零点见人。想见你儿子一面,还真是困难。’”一身黑西装的‘小婴儿’用近乎戏谑的语气说道。
“……还没有确定他就是我儿子,也许这位小阴阳师只是和纲吉同名而已。”沢田家光回答时的声音如同叹息。
“你应该相信彭格列的情报系统。日本分部的人掘地三尺才找到这间神社,而打听那阴阳师的相貌与事迹,也废了他们不少功夫。几乎不会有错。”reborn抬了抬帽檐,仔细打量着这间破败的神社。虽然嘴上说着对彭格列情报系统的认可,但reborn也的确很难想象彭格列的血脉后裔会生活在这种破落的地方。
沢田家光当然相信彭格列,那可是他誓死效忠的家族。
可是自从沢田纲吉被绑架失踪之后,不管彭格列派了多少人去寻找他的下落,都是一无所获。时隔十年了,日本分部却突然传来消息,说找到了纲吉的踪迹。沢田家光虽然收到消息之后便立刻赶来了,心中却仍是半信半疑,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沢田家光长叹一声,又看向一旁的reborn ,问:“我听说想委托这间神社办事的人有很多,人们等待的队伍都排到明年了,你是怎么抢在他们之前排到位置的?”
“我用了一些小手段--”reborn回答得十分轻松,但趴在他帽子上的列恩却像是示威一样,在他帽子上挪动着位置,最终只留给沢田家光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里世界杀手之王’的威名可不是无缘无故落在reborn身上的,沢田家光深知自己面前的男人有多可怕。他看着reborn脸上的笑容,脑海中不禁浮现了许多幕需要打马赛克的危险现场。
“……你不会把排在我们之前的那些人们都给杀了吧?”
“怎么会?”黑西装婴儿的嗓音充满稚气,却也充满着恶趣味。
“你这句话可一点不像是在否认--”沢田家光的话刚说完,他还没来得及再追问reborn一句,两人便突然听见神社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零时已至,阴阳相交,百鬼--夜行。
随着风铃声一同响起的,还有破土声与木头凋落时发出的破裂声。仅在顷刻之间,原本破败不堪的神社就像是获得新生一样:陈旧的外表迅速凋落,露出其中生气勃勃的内芯;原本还是枯草的草地露出一片嫩绿色的绿芽,以reborn的视力,几乎能看到上面欲滴未滴的露水。
这座神社,在阴阳相交的一瞬间,获得了重生--又或是说,卸去了伪装。
在里世界叱咤风云的两个男人,看着面前突然变得焕然一新的神社,难得地陷入了沉默。
这幅诡异场景,如果让胆小的人看见,说不定会活活吓晕过去。但里世界中的人,对于这种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灵异事件,接受程度本就比其他人高出许多。而reborn和沢田家光,更是里世界中的佼佼者。所以他们两人至多只感受到了震惊,并没有太过害怕。
“这还……”沢田家光喃喃自语,“挺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