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头想问陶良女身份,手机灯光照到灰黑的墙上,掠过一片雪白的肉光。
乔慎一顿。
他真正的不祥预感此时才蓬勃冒头,随着灯光完整照在墙上,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一张陈年的贴画。
贴画用钉子固定在墙上,旧得褪色。春季很潮湿,锈水在画和墙上淌了好几条黑色印子。
画上一个圆胖的小婴儿,怀里抱着布老虎,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时候还没有遮羞意识,他一.丝不挂,屁股光光。
乔慎几乎惨叫起来!
陶南屿靠在房间门口,努力绷着脸:“哎呀哎呀。”
乔慎冲过去想撕下那张贴画,在最后一刻控制自己停手。陶南屿说过的话串起来了。
“这是你妈妈贴的?”他咬牙,“这就是你说的,她从小喜欢我?!”
陶南屿这时候的笑才像真心:“你现在跟小时候挺像的。”想想她又补充,“当然我指的是脸。”
在黑暗中,乔慎的脸已经烧得发烫。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我可以撕下来吗?”
陶南屿没料到他会询问:“你想撕就撕。”
“这是你妈妈遗物,我不能随便动。”乔慎答。
陶南屿嗤笑一声,走过来撕下了。她身上有烤鱿鱼干残留的香气,掺杂旧房子里的潮湿霉味往乔慎鼻子里钻。那是种毫不浪漫,毫不煽情也毫无诱惑力的气味。
纸片清脆地响,她撕碎、叠起,再撕碎。
“她真的很喜欢你,怀我的时候天天看你的画报,希望我长得像你。”陶南屿说。
乔慎脸上的红热消退,他斜睨陶南屿,不否认自己有一张优越的脸。
“所以我出生之后,她很失望。”
乔慎愣住了。
陶南屿把碎屑抛向空中。纸屑像雪片在灯光里飘落。
“结束。”陶南屿又是那种清脆透亮的笑声,“喂,走吧。”
乔慎心里有点儿沉重。这沉重让他很不快活。他从陶南屿手里夺过铲子,跨出了门。
小山看着不高,但树木茂密,夜晚很难行走。
这里气候湿润温暖,植物长势疯狂,一年足以让小树野草填满山路。只有清明时节,祭拜的人才会上山砍树拔草,清理出通道。乔慎三两步走到陶南屿前头,负责开路。
他以为陶南屿一定又会说一些让他下不来台的玩笑话,但陶南屿一路都很沉默。
渐渐的,路两旁开始出现低矮的坟冢。坟头藏在树丛草堆里,没有香火,很难辨认。
陶南屿扭头往林子里钻,背影单薄如一柄刀片。
被几丛捻子包围的小小坟包是今夜的目的地。
坟包没有墓碑,要等到移到陶家祖坟,陶良女才能与陶南屿父亲共享一块刻字的石碑。
鬼针草把坟包缠得结实,开了一大丛黄白色小花。乔慎清理杂草,陶南屿不吭声地看他。
她没再说“我妈喜欢你”之类的话。
乔慎忽然想起她站在满天风雨的窗前擦亮火柴的瞬间。
和陶南屿见了一面、两面、三面,再到帮陶南屿挖坟。他连陶南屿说的话哪些真哪些假都不知道。
没有任何仪式,陶南屿把铁铲插在地上,忽然说:“妈,这是乔慎。你高兴吗?”
她先落下第一铲。乔慎迟疑片刻,抓住铲子:“我来。”
陶南屿奇道:“你确定?”
乔慎:“让我做这件事,你妈妈会更高兴。”
陶南屿松了手,轻笑:“怪人。”
乔慎无比真诚:“比不上你。”
泥土比想象的松软,但乔慎还是挖得大汗淋漓。眼看挖出棺木,陶南屿跳到棺盖上起钉,乔慎不得不提醒:“起棺不需要和尚道士在场念经超度吗?”
陶南屿头也不抬:“不要。”
乔慎蹲在坟土堆成的小山上:“就算不念经,埋了这么久,就这样打开?不会有什么有毒气体吗?一会儿还要拾骨,你没有口罩没有手套……”
陶南屿忽然狠力用铲柄掀开棺盖。
乔慎下意识捂住口鼻往后一跳,从土堆上滚下来
陶南屿莫名其妙地看他,又看看棺内物事。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说。”她假惺惺地道歉,“没有骨头,只有骨灰。”说着从棺材里抱出白色的陶罐。
乔慎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他已经开始期待陶南屿下一波猝不及防的攻击会是什么内容了。
陶南屿抱着母亲的骨灰罐爬出棺材。棺材里还有几件已经朽坏的衣裳,单薄的棺木被地下的虫蚁吃透了,泥土盖满棺底。
乔慎伸手去搀扶陶南屿,陶南屿误以为他想拿骨灰罐,立刻护住那冰冷苍白的陶瓷罐子。她一路冷静淡定,从未有过这样仓促急切的动作。两人目光在暗夜里相撞,又各自别开。
那是看仇敌的眼神。
乔慎此刻心中才一片雪亮:陶南屿根本不可能喜欢自己。
她讨厌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但乔慎仍固执地伸手,陶南屿没牵,自己吃力地爬了上来。
还没站稳,山脚下几道强光射来。有人大喊:“阿南?!”
乔慎:“太好了,你家里人来帮你……”
抬头时发现陶南屿居然已经抱着骨灰罐狂奔出十几米。
乔慎把铲子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陶小姐,什么今晚适合挖坟,也是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