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又过了十来天,那个女人的肚子也有了动静。那天,我听见尖叫声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山庄里就多了两个传闻,有的说她生了个儿子去了,有的又说是一尸两命……我不知道这两个传闻哪个是真的,只知道那天晚上那个男人过来,将你抱走了一个时辰,才又送回来。
“但不管怎么样,那个长的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终究是去了。男人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有一天,你因为吃不上奶而哇哇大哭,怎么都哄不住,他忽然进来了,从我手里把你接了过去。
“后来,他就经常过来,亲手给你做玩具,替你洗澡、给你穿衣服、帮你换尿布,抱你出去晒太阳,唱歌哄你睡觉……他甚至比我、比奶娘做的都还要精心。
“可他对你越好,娘就越担心。你和娘长得像,和那个女人也像,娘真的担心,他将你也当成了那个女人的替身。
“再后来,娘发现他竟然在你的后腰上,做了一个胎记,一个水滴状的粉色胎记,看起来就和天生的一模一样,怎么抹都抹不去……可是你是娘生的,你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娘都一清二楚,他做的手脚,骗不了我!
“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的身上,也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
“那个男人,他竟然想,将你变得和他心爱的女人一模一样!”
便是在这种时候,云起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腰:这个胎记,竟然是做出来的?
丑娘的猜测,他并不怎么相信,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绝不会这么浅薄癫狂,可为什么要为他做这样一个胎记?
丑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平静了许多,也虚弱了许多:“娘这一辈子,毁了就毁了,可是娘怎么能看着你,和娘落得一样的下场?怎么能看着你,沦为别的女人的替身?
“所以,那个女人七七的那天,我就抱着你,逃了出来。
“过了大半年,他找到了我们,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你带走,可是,他给你取了个名字,叫云起。”
丑娘苦笑一声,道:“你知道吗?那个女人的名字,就叫云曦。云曦,云起,云曦,云起……连名字都那么像……”
丑娘苦笑着,轻轻咳嗽起来,声音虚弱无力。
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已渐渐耗尽。
云起坐上床头,伸出手抚着她的胸口,为她轻轻顺气,低头不语。
丑娘气喘了一阵,才又勉强开口:“后来,我就带着你,搬到了这里。可我知道,他没有放手,他一直在暗处,看着你……
“你还记得吗,你三岁的时候,有一个收购药材的商人,花了三十多两银子,买了你练字的手稿……如果不是他派来的人,谁会那么傻?
“还有,私塾的先生,从来都不肯收你的学费……
“给我看病的大夫,不仅诊费,甚至连药费都不肯收……
“还有大黑,几乎每天都能叼回来猎物,有时候甚至有狍子和小野猪……
“还有周围的邻居,都对我们那么好,每天过来照看娘不说,只要有什么好东西就端过来……”
云起默然。
那个商人之所以花三十两银子买他的手稿,是因为手稿上是他默的前世的几张偏方。他还简单做旧过,骗那商人说是他家的祖传秘方,那商人才绞尽脑汁从他手里将东西“骗”过去,然后逃也似的离开村子,再也没有来过。
先生之所以不收学费,大夫之所以不收诊费,那是因为他事先已经给过了。
大黑叼回来的猎物越来越多,是因为他在山上下了陷阱,每天都带着大黑去收网。
邻居们对他们精心照料,除了本性醇厚之外,也因为他一直在教他们的孩子读书,教他们的孩子认识草药,带他们的孩子去采蘑菇、摘金银花、摘野菊花、摘枸杞、挖甘草、编柳筐挣钱。
云起没想到丑娘平时什么都不说,并不是没看出异常,而是想到了别的地方,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丑娘此刻每说一句话,都变的极为吃力,可她还是挣扎着说了下去,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娘本来也想过,再带着你走的远远的,可是,娘……实在是太没用,没有他暗中照顾,我们根本就活不下去,更别提供你念书了……可是,娘的起儿,怎么能不念书呢……”
“起儿啊,你不要恨他,你没有资格恨他的,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丑娘的声音低低的,断断续续,宛如梦呓:“其实,娘也是没有资格恨他的……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对你好,就恨他……也不能、因为他不再对你好,就去恨他……没有谁天生就、就有……对你好的义务……
“他的确毁了娘的容貌,将娘嫁了人,可是,如果没有他,娘在青楼,过得又会是什么日子……就算娘做了不知廉耻的事,可他还是,给娘找了一个,很好的夫君……只是可惜……可惜……
“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陪着他,好好的,好好的……过一辈子……”
她渐渐闭上了眼睛,神色安详,云起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见已经闭上了眼睛的丑娘忽然又双眼大睁,原本安详的脸上也现出挣扎之色,嘶声道:“我……原本就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是,我的起儿,又有什么错……又有什么错……”
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却始终不肯闭上,两行浊泪缓缓的流了下来:“娘的起儿,还这么小……这么小……”
云起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缓缓伏下身子,将头轻轻靠在丑娘的胸口,抱着她瘦小的身躯,偎依在她的怀里,喃喃低语:“娘,起儿会好好的,会好好地……金榜题名……娶妻生子……儿孙满堂……长命百岁……”
泪落如雨。
丑娘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笑容,吃力但又满足的用双手环住自己的孩子,如同以前哄他睡觉时的每个日日夜夜一样,轻轻的、柔柔的拍抚着他的单薄瘦小的脊背:
“亮光虫儿飞呀飞,爹爹叫我捉乌龟;
乌龟冇长脚,爹爹叫我捉麻雀;
麻雀冇长毛,爹爹叫我摘毛桃;
毛桃冇开花,爹爹叫我吃发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