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句让段殊无法拒绝的话。
上一次对他说过类似话语的人,声音里充斥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与活力,亢奋地宣告要和他一起拍出能永远刻在观众心里的电影。
而眼前人成熟理性,平淡的语调里满是毋庸置疑的自信,语言的韵律、叙述的节奏共同构筑出了一种强大的说服力,不必欲说还休,他毫不遮掩地显露出自己浓郁的支配欲,当猎物已步入瞄准镜。
段殊看着他,沉默的目光在空气中交织,带着旁人体温的耳机静静躺在空洞的手心,然后他微笑起来。
“你编写的剧本一定很有意思。”他真心实意地称赞道,“类脑真的能将那样的故事演绎出来吗?”
齐宴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像是早有预料,径直走到了书架前,拿出一叠类似于影碟外盒的东西。
他将三个盒子放在了身旁空无一物的茶几上,一字排开。
盒子表面通体哑光黑,右上角各有一个标签,优美凌厉的笔迹写着完全不同的标题。
《午后之爱》、《双重赔偿》、《日落大道》。
他有些诧异:“都是好莱坞的经典电影……是改编了这些电影里的故事吗?”
“不,只是一个表达致敬的小把戏,借用了名字而已。”齐宴似笑非笑道,“类脑还不能处理内容太复杂的故事,所以在为它们编织虚拟情境的时候,我选择了一些不那么深奥,但永不过时的俗套情节。”
“人们喜欢戏剧性强烈的故事,背后往往与情感有关,这也正是类脑智能最需要学习的东西,如果它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就很有可能涌现出自主意识,实现伟大的进化,成为彻底的强人工智能。”
“但当它不能真正理解爱的时候,类脑会像许多人类一样,做出那些看起来很符合目的理性的选择:欺骗、强制、替代品——过程不重要,只要能达成某个特定的目的。”
他的目光在书架上艰深晦涩的计算机文献上停留片刻,转向了一旁精美华丽的神话读本。
“阿波罗痴迷地追逐达芙妮,无处可逃的达芙妮绝望地化作了一棵月桂树,然后阿波罗状似深情地摘下她的枝叶,做成桂冠代替她陪伴自己……宙斯贪恋特洛伊王子加尼米德的美貌,将他捉来奥林匹斯山,在欢愉靡丽的宴会里日夜为自己倒酒,直到嫉妒不已的天后赫拉将情敌变作了一只水瓶,瓶中汩汩流出王子的眼泪。”
“这些故事在希腊神话中早已写就,时至今日仍在流行,捕获幻影是人类心中永恒不灭的欲望,带来缺陷、痛苦,与极致的迷恋。”
“这一代类脑有一个很不好记的名字,但我私下里把它叫做宙斯,宙斯会按照编写好的内置逻辑生成人物,那些朝着炽热欲望一路前行、以至于忽略了常理与真情的偏执角色,我相信遭遇这样浓烈的情感会为你注入前所未有的刺激,唤醒你身体里沉眠的某些神经。”
“在安全性上你可以放心,我们已经做过多次生物实验,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你身临其境地体验了另一种人生,醒来后却依然感觉不到自己的手。”
对段殊而言,这是一次没有弊端的治疗尝试,附带着体验一场无需成本的奇妙电影。
但掌握着高端科技的资本与研究员,绝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慈善家。
段殊问得直接:“为什么会邀请这个病例来参加实验?需要我做什么?”
齐宴也答得坦诚:“一方面是你的症状与大脑神经的异状紧密相关,众多专家都找不出原因,而宙斯的核心逻辑就是模仿人类大脑神经系统的运作方式,但它并没有完全模仿成功……所以我们需要收集大量神经系统有异常缺陷的例子,看能否有益于研究,你并不是唯一的受试者。”
“另一方面,我相信真人神经信息的涌入,会对高度仿生的宙斯系统产生某种奇妙的影响,这也是这类虚拟世界体验服务的卖点之一,为每个身处其中的体验者提供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
说到这里,齐宴放慢了语速,像在编织一场虚幻的梦境:“每个世界只有预置好的开端和结尾,中间的发展是自由与随机的,充满了无限可能,就如同现实里的人们,出生和死亡是固定的,但行走其中的姿态可以大不相同。区别在于,真实世界里的人一定会死去,宙斯系统里的体验者,却有可能打破那个被预设的结局。”
“这是对你唯一的要求,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你能试着将宙斯生成的主要角色带离原定结局,让它感受到任何不应属于原剧本的东西,爱、憎、悔恨……什么都可以。在我的角度,你是将要对宙斯进行训练的刺激源,用属于人类的真正情感,试着感染这个只会按照既定逻辑运行的类脑。”
闻言,段殊唇角微弯,有些遗憾地笑了:“也许你不太了解,我并不擅长这种事,即使是我自己拍戏的时候,也从不会脱离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