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下来,远方迤逦如美人裙摆的红霞渐渐消隐,夜晚像睡醒的巨兽一样张开它的身躯,它的毛皮似布幕,闪烁人界最深邃的色泽,它的眼睛是北斗,如同世界最瑰丽的宝石。而余下的那星星点点,则是点缀其上、晶莹剔透的水滴。
时已入夜,街上的行人不见少反见多,无数的屋里屋外的灯都点了起来,青年男女相携着亲昵地走到青石街道上,前前后后总见人声,来来往往全是笑颜。
三月三,生轩辕;上巳节,择婚日。
萧见深机智地用来拯救自己的日子正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他最初和傅听欢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好在从走出东宫的那一刻起,他要面对的问题就暂时从“两个男人在上巳节中干什么好”变成了另外的“背后跟着的那些人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暗夜里的灯火摇曳着万物的身影,街角耍百戏的地方人头幢幢,两侧街道中,楼上人声鼎沸,楼下摊位林立。
萧见深路过耍百戏街角时,只听惊呼阵阵,骚乱顷刻发生,后头跟着他的刺客顿时因为乱动的人群而紧追不舍,差点就露了行迹。
他随之向左,左边的摊子无缘无故掉了框水果,刺客甲因为水果而滑倒;他又转向后边,右边的楼上突如其来地泼下一盆水,刺客乙被从头浇到了脚;他哪个方向也不转了,只往前直走,本来好好的前面突然惊了驴,刺客丙的腿根处被驴蹄子狠狠踹了一脚,正跪在路边痛得说不出话来,连怀中的兵刃刺破衣衫的下摆都来不及关注。
萧见深依旧面无表情,唯独在刺客丙被踹的时候少有的侧目了一下。其实他对这些刺客还有点淡淡的唏嘘,心想难得一个节日呢,这伙人也敬业得如往常一样,就是倒霉也一如往常……
一路行来,两人已到了城门之外。水光粼粼的天波河上,一盏盏的水灯如同点亮了整整去天河星海的道路。他们在沿岸的吆喝声中坐上了一艘由一位白须老汉撑杆的乌篷船,小小的船像一片尖尖柳叶,“哗”一声就淌入了河水之中。
无数橘红的水灯自他们身侧游过,傅听欢本不知萧见深突然拉他出来究竟有何用意,结果出来没有多久,就看见刺客甲乙丙的悲惨结果,不由得不心中一凛,被太子之“心机深沉手腕凌厉”所震慑!
“两位公子要去哪儿?”老船夫撑着杆问。
“有什么好去处?”萧见深随口一问。
“今日大家都去那对岸的高禖庙求姻缘哩!”老船夫道。
萧见深顿时想到了今日自己和傅听欢出来可以做什么——上巳节向来是男女谋求姻缘之日,他虽自认性向正常,来日与太子妃举案齐眉时流言将不攻自破,但随着民间他好男风的传言越演越烈,萧见深也不由觉得是时候去求个签再找钦天监算算,看什么时候成婚比较好了……
他便取了乌篷船上的酒壶倒出两杯果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傅听欢的同时,含笑询问说:“茂卿可愿与我同去高禖庙问姻缘?”
傅听欢心中还留着刚才的余悸,转眼已撞上萧见深被夜色柔和了的眉目。
那最普通的白瓷杯子已由对方的手递到了自己的跟前。
这一抹含笑一手似水温柔。
那一步龙虎一肩日月山河。
傅听欢转眼看去,便见这湖光卷星光,灯影碎杯酒,仿佛一世界的明与暗,都集中在眼前的一只手一杯酒中。
这刹那间的鬼使神差意乱情迷,他竟将自己的手覆在对方的手上,然后携着对方的手,喝下了这杯酒。
暖酒入喉,万千尘思从此始。
傅听欢喝了这杯甜腻的果酒,模模糊糊地,似抓住了一些从没有体会过的东西……
涛涛的水声刚盖过了喧嚣,岸上的人声就又明晃晃响在耳际。撑船的老艄公这时一顿杆,吆喝一声“公子到了”,小船停下便靠岸停下。
弯弯曲曲的数阶楼梯之后就是坐落在天波河岸附近的高禖庙。庙中早已聚集了数不清的年轻男女,庙外的那株高高大大的成片银杏林上,也挂上了许许多多的签文与红布,有风乍然吹过,那无数的红布条便如丝缕般随风而扬。
两人走进拥挤的庙中,左右的人群让他们的身体贴得比之前近了许多,稍不注意甚至会互相碰撞。
好在这样的拥挤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们两人一起来到菩萨身前,本要一前一后地求,但后头有好几对青年男女催促着,两人便同时跪下求了一只姻缘签。
两只木签掉出签筒,他们去解签处取签文。
萧见深取到的是一只上上大吉签,签中写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傅听欢所取的却是一只中签,签中写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解签的先生在一旁眼尖,见着了萧见深的上上签,先道了一声喜,便转而殷勤对傅听欢说:“公子手中签文不算吉利,可想化解一二?”
傅听欢捏着手中的薄纸沉思片刻,只问:“化解方法是什么?”
解签先生笑道:“只要买上两盏灯,一盏在庙里点着,另一盏写好愿望放到那天波河外随波逐流就可以了。若公子有心上人,心上人又能够在天波河的对岸捞到公子的河灯,那就是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了——”
傅听欢淡淡一笑,一个字都不信。
但萧见深见着了自己的签,想到不日就要摆脱“好男色”、“兔子王”这样的备注,顿觉世界都明朗了不少!他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傅听欢,从解签先生那边拿了一堆的水灯,其中一半全点在庙里,另外一半里,他拿走了大多数去河边放,剩下的几只则留给傅听欢。
两人暂时分开。
傅听欢手拿着几只水灯独自站立。他对于怪力乱神之语向来轻蔑至极,也素来看不上笃信神佛之人。
但萧见深明明得了上上之签却偏偏买这么多水灯来放,其潜藏的情丝早已不必详叙……哪怕他并不认为有此必要,也不由得因此心头一软。他在河边蹲下身,到底还是依照解签先生所说的,将愿望写入纸上放进水灯之中,再水灯放入河上,任由着其飘飘荡荡着驶向远方。
这时天波河边早聚了无数的男男女女,一盏盏的水灯在沿岸拥挤成一团。萧见深放完河灯起身一看,正好看见了傅听欢将什么东西塞入水灯之中,而再一晃眼,人影依旧熙熙攘攘,蹲在河边放水灯的傅听欢却已不见了踪迹。
萧见深虽没有预测此事,但亦不觉有多奇怪。
一个聪明绝顶的奸细若不能抓住任何可趁之机会传递消息,方才叫人惊异!
他既然要放长线钓大鱼,这时候当然不会特意去找傅听欢,而是自己上了乌篷船,也并不急赶,只让船夫撑着杆远远地缀着傅听欢的水灯,打算等离了人群的视线,再拣起水灯看中间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