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老板是圈里出了名的泼皮,嘴上向来没大没小,谁也不放在眼里,不给人起难听的外号都不错了,如今却居然尊称对方一句“先生”?
可见这人全然不是他能得罪的。
他刚要举杯向对方赔罪,却忽觉有个人影冲这边跑来,等不及反应,对方就已到了跟前,嘴里喊着“主管主管”,唰地一下朝他递出个什么东西,直接打掉了他手里的酒杯。
酒杯脱手,朝右一歪。
不偏不倚,正淋在邢老板脑袋上。
“那笨蛋在干什么啊!”
好好的机会反倒成了催命符,楼上的学弟气得直跺脚。
一扭头,却发现陈雾已不在身后了。
接二连三的不顺令主管炸了毛,他怒气冲天却又不敢破口大骂,只咬牙切齿地瞪着学妹,手指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拼命戳向学妹肩膀。
“你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能干成什么!”
学妹垂下脑袋,哭得一抖一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是拼命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说话间,陈雾已从楼上一溜小跑下来,急忙上前拉了拉学妹,将她护到身后。
“抱歉主管,是我催了她,她才会跑那么急的。”
陈雾可是实习生中综合成绩最好的一位,主管对他相当赏识,加上那么一张漂亮的脸,实在很难让人对他发怒。
主管顿时发不出火了,可还是气得直哆嗦。
就在他整理语言之际,却听身后的邢老板忽然惊道:
“哦哟?这不是陈家的小少爷吗?”
席间有人不解。
“哪个陈家?”
“就是四年前被灭门的那个陈家啊……陈氏集团灭门案!”
陈氏集团灭门案。
这名字,可谓是A市人民四年来的噩梦。
四年前,陈氏集团一家五口惨遭杀害。
据传,凶手在犯案后却并未立刻逃走,而是砍下受害者四肢拼出一个V字,其后四年间,A市又断断续续出现了十七起相似案件,被统称为“V字连环杀人案”。
而这些案件中唯一生还的,只有那天浪到凌晨才回家的陈家小儿子。
但人人都知道,陈氏集团的财产在此事件后被亲戚们瓜分,尚未成年的陈家小儿子也被凶手砍成重伤,随后寄养在叔父名下,可这叔父是个黑骨头,陈家小儿子刚出院,便将他扫地出门。
那这个孩子……
难道就是那起事件中唯一的生还者吗?
少年一双眼眸清澈透亮。
假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著名纨绔小陈爷,还真要错以为就是个天真懵懂的乖孩子了。
被称作“顾先生”的男人看向少年。
面对他满脸强装出的镇定,幽幽勾了勾嘴角。
主管今天出来得匆忙,带的文件里还夹了一份实习生档案。
邢老板擦干头上的酒,趁主管训斥之际,随手拿起那份档案翻了翻。
他的目光扫过他档案上的学籍,原先的欣喜最终坍缩成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又回头将档案递给其他老板,窃窃说了些什么,引来一片哄笑。
随后,他将档案夹往桌上一丢,笑容里也多了几分讥讽之意。
“陈老板的儿子,居然只是这样的庸才吗?”
陈雾念的大学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学校,别说名校了,就连985、211都不是,也就现在这家公司肯收,在座的这些大佬看重出身与学历,这样的履历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一团废纸。
陈雾绷着脸,勉强维持微笑。
眼前这个所谓的“邢老板”,几年前也不过是个忙着巴结他爸爸的无赖,在被他爸爸拒绝后,还曾寄过一只死鸡到他家恐吓。
如今,自然也不会浪费这种好机会。
一片调笑声中,学弟也从楼上急匆匆地下来了,见学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也不敢上前,就安静地站到一旁。
邢老板打量了他两眼,又拿起档案往后面翻了翻,忽的笑起来。
“哎呀,这不是林老板的儿子么?怎么都长那么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学弟似乎没想到会被点名,好半天才尴尬地挤出个笑。
“邢叔叔好……”
“瞧瞧!这才是好苗子呢!”
邢老板拉过主管,冲学弟竖起大拇指:“林老板的儿子可不得了,家里头做房地产的!要是履历里挂上你们公司的名字,那可是你们公司的福气!”
“您说得是……”主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林办事稳妥,我本来就看好他的。”
邢老板又接着翻档案。
“我听说你们公司这次就招两个人是吧?还要送去国外交流的?那可得好好选!可不能便宜了那些没前途的阿猫阿狗……”
话已说得那么明白,主管也不是傻子,当即将学妹从陈雾身后捞出来。
“可不,我们早就选好了,就是小林和这丫头。”
陈雾颤了颤眼睫,琥珀色的眸子瞬间暗下几分。
“那不错啊!”
见主管这样卖他面子,邢老板非常满意,斜眼瞟着陈雾,根本藏不住笑意。
“有的人啊,你别看他样样拔尖,好像多出众似的,可家教不行,人品不好,指不定私底下多阴暗龌龊呢!万一像他爸爸那样作孽,将来可是会拖累你们,给你们脸上抹黑的。”
一片哄笑声中,男人看到少年紧握的双拳。
颤抖着,将骨节捏出愤怒的白。
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陈雾在门厅分辨雨势时,学弟学妹似乎还感到很抱歉,学弟甚至破天荒的想帮他喊辆出租车,难得能那么友好,倒让他心情没那么糟了。
反正被父亲过去的朋友打压,也不是一次两次。
他早都习惯了。
简单安慰过学弟学妹,陈雾独自钻进了雨幕。
他现在租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远。
这个点,也很难再坐到公交车了。
不,就算能回去又怎样呢?
他已经拖欠了三个月房租,就算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房东也还是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他早出晚归一直没被逮到,早该被扫地出门几百回了。
画室的颜料快没了,上次吃饭还是在两天前,花呗借呗的额度也被他全部透支。
就连口袋里的公交卡,也只剩下最后八毛。
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夜总会外有条人工河,将其与其他建筑分隔开来,河对岸灯火璀璨,正是最狂放最喧闹的时候。
陈雾无处可去,便沿着河边小路漫无目的地往里走。
拉开袖口。
皮肤仍在因化纤过敏而红肿发烫。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将袖子重新拉上。
四年前从病床上醒来时,他心中想的是要找出凶手,为父母报仇。
他曾以为他可以。
他曾以为,眼前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那些会令他过敏难受的廉价衣物,那些会令他肠胃不适的垃圾食品,那些满是油烟无垢的破烂出租屋。
他以为这不过就是一时的考验。
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可四年过去。
别说凶手,他连温饱都无法做到。
就算咬牙坚持,也不过是继续抱着这肮脏破烂的一切苟活。
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再守着这团稀烂的人生了!
小雨淅淅沥沥,将他肩膀淋得湿透。
衣服吸饱了水,恍若一块巨大的冰,在这样刺骨的冬夜将他冻得暗暗发抖。
少年修长的指节抚上冰冷的桥栏杆,一个用力,便跃身踩了上去。
脚下河水平静安稳,只微微泛着被雨点打出的小波纹。
陈雾不会游泳,向下看去时,手指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栏杆。
雨势稍微大了些。
少年努力稳住胸口起伏的不安感,想尽量减轻恐惧。
眼眶鼻尖却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非要假好心给他付医药费,他当年被砍了那么深一刀,本该当场去世的,要是当时就死掉,他也不用受那么多侮辱,也不用费力气跳河自杀。
他心中正委屈忿忿,却忽觉小雨骤停,抬眸一看,才发现自己头顶竟多了把伞。
是一把黑色的伞。
陈雾急忙扭头。
他身后的男人表情淡淡。
见他回过头来,只是抬了抬眼,泰然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套了件很长的灰色呢子大衣,瘦削修长。
仿佛刚从画报里走出来一般。
伞面都撑给陈雾了。
夜风混着雨,将他额角的发吹散了几缕,轻扫过他高挺的眉骨,落上狭长的眼。
隐约间,陈雾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烟草气息。
像是凛冬时节,落了雪的松枝味道。
一如此刻簌簌而下的雨。
一如此刻他漆黑冰凉的眼眸。
见他注意到自己,顾执这才开口,嗓音低沉冷淡。
“不要弄脏我的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