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邵笑了笑:“任何事都不晚,只是玩按部就班的飞行棋,还是路径充满变数的跳棋的问题,你总会到达目的地的。”
应隐怔怔地望着他。
“怎么了?”商邵想到什么,解释道:“对不起,是不是很枯燥?我们来聊聊你感兴趣的话题。”
“没有,”应隐摇摇头:“就聊这个。”
这道河上没有雾气,也没有船桨,长长的河堤一望无尽,临着河的堤下,有浣衣妇,棒槌捶打在衣服上,发出有节奏的恰恰声。另一侧的堤下则是长长的青草、芦苇和果林。橘子花的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风吹过,那些长草泛起起伏的浪,正是风的形状。
商邵跟她分享大学时的日常,看见台阶,引她下去。
河边浅滩上,鹅卵石大大小小。应隐走得不算稳,但也不算为难,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
他会不会牵她的手?说一句“小心”,假借担心她摔倒之类的。
但他没有。
“你来过这里?”应隐问。
“有一两次。要在平市找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不容易,到处都在拆拆建建。”
应隐会心地笑起来:“香港呢?”
她已经知道他是香港人。
“香港倒是有不错的步道的,龙脊径,港岛径,麦理浩径,还有一些城市步道。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
“太平山算不算?”应隐问。
“也不错。”
“我知道那里有一条芬梨道,情侣不走。”
原本是写起来很美的一条道路,但因为音同“分离”,忽然染上了不详的寓意。
商邵笑起来:“是不是谈了恋爱就会变迷信?”
“但是谈了恋爱就会珍惜对方。”应隐解释道。
商邵静望了她一会,体味她珍惜对方的心情,勾了勾唇角:“你说的也有道理。”
走得有些累时,在滩上的岩石上坐下,望着河道尽头的落日。春夏之交的季节,只要晴朗,日出日落便很美丽,浑圆、橘红,那么声势浩大,让人看了心生感动。
应隐一边锤着腿,一边问:“你平时很忙么?跟人约会,要精准到几点和几点之间。”
商邵确实很忙。他初入集团没几年,从助理总裁做起,在旗下的几个分集团间轮岗。背负了继承人之名,又承袭了最好的教育,他不得不用一百分的心情来应对事业。所幸这些事他并非不感兴趣,也深知这是他的鸿图耕耘之处,做起来心情倒不算负累。
应隐抬起腕表。还剩四十分钟。
她跟江录繁的会面相处也是在倒计时中的,但分别的感觉却没那么紧迫。也许,是因为知道下一次跟江录繁见面是何时,跟眼前这个男人却不知道?
“那你下次有空是几号的几点到几点呀?”应隐故意问,带了点少女的揶揄。
商邵认真而神色平淡地答:“我需要回去确认一下行程。”
“那么,你会不会觉得把时间留给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很浪费呢?”应隐问着,低头整理并不乱的百褶裙摆。
“我有一个妹妹比你年纪相仿,跟她比起来,你是很早慧的。”
他说的是第三个妹妹商明宝。明宝其实比应隐小了几岁,但从她的性格脾气来看,全家人都认定她很难长大了。这其实没什么不好,能一辈子快乐地留在原地,是幸运之事,因此也没人急着鞭策明宝长大。
应隐在内心咀嚼着他的这句话,理解出了一层他把她当妹妹的意思。
“你有几个妹妹呀?”她望着河流的水纹,情绪不高地问道。
“三个,还有一个弟弟。”
“那你很擅长当哥哥。”
商邵笑了笑:“这个我说了不算,要他们说了才算。”
难怪他这样耐心,应隐想。又难怪他在都灵说,她对他来说太小。当然。荟芸也说得不错,一个行事作风很沉稳的人,不会对一个幼稚的人产生兴趣。
可是,她想这些干什么呢?这些念头如电流,在她脑内胡乱地蹿出来,毫无缘由。她只是觉得跟他聊天很放松,又不服气他一开始对她的不上心而已。
难不成,她还喜欢他吗?
喜欢两个字一蹦出来,就把应隐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喜欢不是这么随便的一件事,是要跟议论文一样,好好打好开头、相处、发展、升华,一步一步,最后得出结论的。不可能只是四五面就能产生的东西。
她又不缺爱!
对!
想到这里,应隐已经一鼓作气振作起来,眼里闪烁出熊熊斗志火焰。
她分享了自己的家庭,说到父亲自她八岁起便缺席了时,说:“我觉得跟你相处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你很成熟,像……像……”
她还真有点难以启齿。
因为这分明是骗人骗己的。
商邵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关系,反正你一开始也猜我四十岁。”
“我是故意逗你的。”应隐蹙起眉瞪他,很用力很用力地反驳。
日落降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落到了后头的那座山谷中去。河面上的风带上凉意时,倒计时中的六点也来临了。坐上回程的计程车前,应隐已戴好了口罩。
她最近有点睡眠不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随着转弯、滑停和启动而一点一点的脑袋,不知何时获得了一个坚实的肩膀。
她的醒是那么不动声色,眼睛未睁,呼吸也没变,只有神志清醒了过来。
上车时,他们明明坐得那么远,你一个座位,我一个座位,宛如拼车的两名乘客。她再怎么犯困,也不会困到他肩膀上。那么,是商邵主动坐过来的。他看她纤细脖颈难支沉重头颅,想给她片刻安稳倚支。
应隐第一次呼吸到了属于他的味道。不单单是香水味,而是带了他的体温与肌肤气息。
干净,温暖,让人想到河谷的风和辽旷,模糊的,遥远的,暮色下的雾气,夜色中的露。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松垮地描出了他的身形,领间的扣子解开,喉结饱满。应隐想抬头,就着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看一看他。可是她不敢。
她不敢动,怕他问她是否醒了,那样的话,她就不得不坐直身体,离开他身边。
狭窄的车厢,深蓝色的车套,有一些热的空气。车窗外的风景,究竟略过了平市正在拆建的第几条道?
落停时,要怎么自然地与他对视?说一些“怎么不小心睡着了”之类毫无意义的话?她动起脑筋,不敢吞咽,想把心脏也暂且拿出窗外。
她多虑了。快到地方时,她被商邵换枕到了椅背上。
他怎么不要任何暧昧的时刻?应隐心里怔然地想。
过了两分钟,司机和计价器的声音同时响起。她缓了一缓,睁开眼,茫然地问:“到了吗?”
商邵回答她:“到了。”
也许是一程都没有说话,他嗓音有一些低哑。
这不是应隐小时候住的老街,是经纪公司帮她另外租的一个房子,像模像样的一个现代化小区。否则,她是不太肯让商邵送她抵家的。她不想让他看到她不光鲜的一面,她留不起学,英国啊,剑桥啊,对不出道的她来说很遥远。
“那我回家了。”应隐说,将手停在车门把手上,作出要下车的模样。
但实际上,她一动未动,而是很沉静地、久久地与商邵对视。
她的头发那么柔美,长而直地披散在肩上,在窗外的路灯下,泛着黑亮的光泽。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了他们两个一眼。
不要在我车上接吻,大佬。
不过下一秒,阅世经验丰富的他便觉得自己猜错了,因为他车上的男乘客,只是轻点了下下巴,说:“回见。”
她不方便被他送下车,送回家。
应隐瞥过目光,微垂的脸上笑意宁静而模糊。
“嗯,那我走啦。”她绵绵地说:“拜拜。”
从平市回香港很快,夜色尚早。
也许是今天听她聊起了太平山,商邵便很久违地上了一趟太平山顶。香港旅游的热季来了,这座山海间的城市越来越被人向往。乘缆车到太平山顶,望一望香港的夜景,成了内地游客们必打卡的一个行程。
已经到了听到普通话,便觉得亲切和怀念的地步。
风很大,席卷着脚下的海港、高楼与灯光,涌上山顶时,带着哗哗的声响。
保镖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打扰他,见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漫无人迹处,指尖擎一支烟。到了芬梨道前,他们看到他脚步略停了一停,接着从这里绕开了。
他第一次没有踏上这条字形美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