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霄一醒来,就对上了一双非常熟悉的眼睛,深邃得好似海上的风暴,因为睫毛浓长的缘故,垂下眼时的目光便会显得尤为专注深情,尤其是他笑的时候,日月为之失色。元霄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又又穿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同。
白问霖那张混血面孔,因为常年冷若冰霜,没有一丝笑容,他身上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从阳光暖男,变成了吸血贵族。
元霄离开的时候,这孩子已经被他的超级富豪爹找到了,想接他回家,他不肯。是因为自己的岌岌可危的心脏问题,两人才会坐上罗伊斯家的私人飞机。
可他就在那架飞机上“睡着了”,醒来就回到了未来。元霄心想,在白问霖看来,自己定然是死了。那时候白问霖才十八岁,可现在他已经快三十了……已经是快十二年的时光过去。
太陌生了。
面对眼前这个男人,说不怕肯定是假的,那种看偶像的距离感压在他心底。元霄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不知所措,一句“问霖”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心里有太多的疑问,白问霖怎么找到他的?他把自己从警局接了出来,是不是代表他认出了自己?
犹豫间,元霄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是躺在白问霖的腿上的。他睫毛颤了颤——现在装睡还来得及吗?
眼睛刚闭上,嘴旁就多了一块小饼干,这种喂食方式太熟悉了,元霄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就张开嘴把饼干叼住,接着愣住。
对上白问霖泛起波澜的眼眸,他嘴唇抿了起来。
因为心脏病的缘故,在上一段生命里的最后一年,他双目突然失明。元霄完全丧失生活能力,他找不到家里的电梯,哪怕找到了楼梯,也会因为看不清台阶而摔倒,彻底成了一个废人,连吃饭都要人喂、洗澡也要人帮助。
所以白问霖在亲生父亲忽然出现的时候,才会那么抗拒,因为他觉得元霄不能离开他,他也不能离开元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元霄是极讨厌这种感觉的,为什么不问他?不说话让他怎么办。不知不觉间,他把饼干吃完了。
“还要吗?”白问霖注视着他。
“……要。”元霄匆匆对上他的目光,就有些不敢再看,追在屁股后头叫哥哥的孩子长大了、成熟了,变成了那个从耳机里接触到的大钢琴家,他的声音透着遥不可及的味道,他整个人都显得太陌生了。
小饼干放到嘴边,元霄两三口吃完,注意到自己是在车上,车子还在行驶。而白问霖就那么沉默不语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喂他饼干,豪华车厢里除了咀嚼的声音,就只剩下呼吸声了。
这种静默维持了许久。
“眼睛好了吗?”他低沉的嗓音道。
元霄呆了一秒,声音很低地“嗯”了声。他上一个身体瞎了,现在回来了,自然是好得不得了。
白问霖便又不说话了,单是注视着他。元霄回望进他的眼睛,可是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是他不能捉摸的情绪,好似酝酿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他知道白问霖心思深,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初好好的阳光少年,怎么如今变得这般深沉了?
他不免想到了白问霖的副人格。
两个人格的性格天差地别,眼前的白问霖让他心生陌生、距离。但如果是阿尔,那肯定会好得多,他只会扑上来抱着自己在床上滚上一圈,像只小狗——在元霄这里,白问霖和阿尔是两个人,也是同一个人。
白问霖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刺了一下:“你在看谁?”
元霄还未回答,白问霖就道:“他吗?”这让元霄莫名有种无地自容的心虚感,也不知道白问霖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双重人格这件事的,他一直隐瞒得很好,临死也嘴严。元霄硬着头皮问:“崽……他怎么样了?”
白问霖的面容显得更冷:“很少出来。”
元霄应了一声,正打算坐起身,就被白问霖摁住肩膀,元霄这个内蒙大汉立刻被他摁回原位,后脑勺重重撞在他的腿上。
“别动,马上到了。”白问霖道。
“去哪?”他又从白问霖身上闻到了那股雪茄的味道,很浓烈。
“吃烤全羊。”
元霄:“……”
“我不吃那个,别……你让我吃点别的吧。”他很少吃羊肉。
白问霖俯首:“你说梦话的时候,咬着我的耳朵说你要吃烤全羊,我就在纽约找了一个内蒙的厨师。”
“我不吃不吃,”元霄羞愧地说,“我肯定是太饿了,我说梦话不能信的,你把饼干给我吧,别喂了。”
白问霖把一盒海苔味饼干全给他了,这是刚从警局出来时,在便利店买的。白问霖甚至还记得他的口味。
吃了一顿中餐后,元霄被白问霖领回了他的顶层公寓。白问霖没有问他更多的问题,把自己的睡衣拿出来给他穿:“还洗澡吗?”
这间公寓在曼哈顿的黄金位置,顶楼,拥有巨大的落地窗,能俯瞰整个纽约城。
那张床是很冷淡的灰色调,看着松软舒适。元霄哪怕再累再困,也不可能脏兮兮的爬上白问霖的床睡觉。
“洗。”他拿着睡衣钻进浴室,一进去就震惊了。
里面好大,还有个大泳池!很大的那种!甚至有SPA用的按摩床,各种奢华精油铺张地堆在柜子里,墙上挂着名画,元霄犹豫地心想……应该是真画吧?挂在浴室里,也太糟蹋了。
他出来时,白问霖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书,他鼻梁上架着一个很薄的眼镜,让他看起来像贵族一般儒雅。房间有许多盏昏暗的筒灯,沙发旁的落地灯是暖黄的光,温暖地映照在他英挺的侧脸上,使得他的棕发变成柔软的金色,影子在地毯上被拖长。
他似乎看得很认真,可如果认真观察,就会发现他一页也没有翻动过。
元霄太困倦了,身体已经坚持不住了,他穿着白问霖宽大的睡衣,有些无措地坐在床尾凳上:“你……不睡吗?”
他摇头:“看书。”
“可是已经四点了。”
他惜字如金:“你睡。”
“那我……”元霄站起,“我睡沙发。”
“睡床。”白问霖把书放下,走到床边,看了他一眼。
元霄只知他十八岁是什么样的性格,现在这个,他根本一点不了解,只知道罗伊斯的脾气非常不好……元霄爬进被窝里,白问霖就站在床旁。他的手慢慢地放下来,指尖在元霄脸颊上停住,镜片藏不住他眼中那股压抑的、近乎疯狂的情绪。
这动作似乎勾起了元霄的回忆,分明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可是时光却穿越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眨眼就是十几年。
它把少年变成了不可企及的男人,变成了高高在上、望尘莫及的罗伊斯。而自己呢,表面上倒是一如往昔。
他疲倦地闭上眼,嘴唇无声动了动。
白问霖听见了,那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天知道他有多克制,有多克制才能控制住,不去拥抱他、不去亲吻他。
元霄睡得很沉,不知道白问霖一直没有睡觉,就在旁边贪婪地看着他,听他的呼吸声,不舍得眨眼,怕一眨眼,就好像许多年前一样,他一睡着,就没了呼吸。
遮光窗帘完美地遮挡住了外面的日出到日落,这期间,元霄一直是沉睡,醒来反应了许久,才想起来之前的一切。他发现天还是黑的,一看时钟,是凌晨五点。
白问霖就坐在旁边看着他,手心里攥着一块表。
他揉了下眼睛:“我才睡了一个小时?怎么感觉睡了很久样子,肯定是因为你的床太软了……年纪轻轻睡这么软的床,对脊椎不好的。”
刚起床,元霄说话不免回到过去的状态,说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面前这个白问霖,不是以前那个他了。
白问霖双手合拢放在桌上:“你睡了二十五个小时。”他也看了二十五个小时,没有阖眼,他每天是必须练琴的,可是怕吵到元霄睡觉,所以也没练。
元宵有些听不清他说话,不由自主用右耳侧对着他:“你睡觉了吗?”
“睡了。”
元霄看见他眼睛有些红,胡子也没有刮,有些颓然的模样,和前天在舞台上看见的整洁的钢琴家不太一样。
白问霖站起来:“我给你做早饭,吃什么?”
元霄光脚落地:“我来吧,你去练琴。”白问霖的手,可是全世界最值钱的手,被国际乐坛喻为“被神吻过的手指”,以前他给自己泡红茶也就算了,现在这个……元霄怎么敢。那双手……他也想亲一下。
他不太会用白问霖的高新厨房,试了半天发现是声控的,把蛋打上去,说要几分熟就几分熟,还会提醒你翻面。
“这厨房好听话。”他好奇地研究了好一会儿。
五六点的纽约上空,薄晓渐渐出现在天边。
白问霖在日出里,弹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在低声部中加以对位处理,然后发展成第四部赋格,接着是《“悲怆”奏鸣曲》的第二乐章,继而又转换成克莱斯勒《爱之忧伤》,到最后,又回到了贝多芬,完全是即兴的,简直绝了!
而他弹的这些,都是元霄的挚爱。因为天赋不够,他练习一首曲子需要很长的时间,这些再加上几首,就是元宵全部能背奏的曲目了。白问霖是个从来不弹贝多芬的钢琴家,全世界都知道他从不弹贝多芬,也不会听——他只在特定的时候,才会弹。
比如和元宵吵架的时候,想哄他开心,弹贝多芬就是绝招。
音乐似乎变成了另一种语言,在慢慢变得金黄的日出下,流进了元霄的心底。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元霄忽然来了句:“你怎么认出我的?”
“新闻。”
“……我上电视了?”元霄一脸的绝望。
“嗯。”
元霄说:“你就看新闻,就能认出我?”
白问霖又点了下头,注视他:“不会忘的。”或许元霄记不得了,他常常说一些奇怪的话,快死的时候,让白问霖带他去呼伦贝尔,说那是他的家乡。
元霄又问:“那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里见到的吗?”
“记得,”白问霖叉开完美的溏心蛋,抬起头,“爱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