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不管是在生父身边，还是在养父身边，她都从未有过娱乐活动。跳绳，捉迷藏，看马戏，于她而言都是奢侈的愿景。

马车驶进圆拱形的木门，透过车窗望去，到处都是白色帐篷与幽蓝色的火把。告示栏的海报色彩鲜艳，线条夸张。离她最近的一幅海报，上面画着一头猩红竖瞳、尖嘴猴腮的红眼蝙蝠，正对着前方诡异微笑。

下方是一行潦草而怪异的文字：

召唤吸血鬼

Convocate vampiri

正在上演

有意思。

吸血鬼已经来了。

克莉丝跟在贵妇的身后，微笑着走下马车。男仆皱眉看她一眼，想问她为什么戴着贵妇的帽子，还没开口，就被贵妇训斥道：“看什么看，带路。”

马戏团的环境让人很不舒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汗臭味，似乎能拧出一把腥臭的鲜血。到处都能看见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面或是身体畸形的男女，或是刚生下来的小怪物，有一个铁笼甚至关着还未满月的畸形婴儿。

克莉丝眉头微皱，看了贵妇一眼。这女人看上去高贵端正，没想到竟然喜欢看这种东西。

走进最大的一顶白色帐篷，血腥味更加浓重。还好她自控力够强，要是自控力差点儿的血族，说不定已露出丑陋的尖牙。

帐篷内部像古罗马斗兽场一般，观众席呈环形状阶梯式。贵妇的座位在最前面。不知是因为人多感到安全，还是眼前的场景令她兴奋，她放松了不少，还主动跟克莉丝搭话：“你真的不会伤害我吗？”

“不会。”

“那就好，这是我期待很久的节目。就算你想杀了我，也请在我看完节目之后。”贵妇故作俏皮地眨眨眼，展开羽毛折扇，摇了起来。

克莉丝却没有感到俏皮，反而有些烦躁。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总感觉即将上演马戏，绝不是小丑踩着彩色气球逗弄小孩子的那种。

她的听觉很敏锐，能听见周围人压抑却兴奋的呼吸，还能听见他们砰砰狂跳的心跳声。驯兽师负手站在帐篷中央，腰间挂着铁节鞭。那是一种由铁制成的鞭子，上面还有细而密集的倒刺，鞭笞在普通人的身上，能硬生生扯下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驯兽师的身后，是一口正在咕噜冒泡的油锅。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想法刚从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高亢而兴奋的男子声音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畸形秀！”

一个身穿绅士三件套的男人走出来，他拄着手杖，依次对着观众席行脱帽礼：“首先，欢迎我们的大明星——‘恶魔之子’！”

帐篷后方，铁门“咔嚓”打开。两个肤色微黑、相貌俗艳的女子牵着一条长长的铁链子，款款地走了出来，引起一片口哨声。她们的后面，是一个盖着黑布的铁笼子。

男人用手杖指了指铁笼，充满激情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敢保证，这绝对是你们见过的畸形之最——他拥有蛇一样狡诈的金色竖瞳、比骷髅还要恐怖的头颅、比尸体还要恶心的皮肤……他是撒旦的杰作，是可怜又可恨的‘恶魔之子’，请大家掌声欢迎！”

观众席竟真的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男人一把揭开黑布，露出铁笼里的“恶魔之子”。

一束白光打在“恶魔之子”的身上。所谓“恶魔之子”，其实只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他蜷缩在铁笼的角落里，手脚扣着镣铐，头上罩着一个牛皮纸袋，袋子被挖空两个小洞，射出两道冷漠而麻木的金黄色目光。他很瘦，尤其是手腕、手肘、脚踝这些地方，几乎是皮包骨头。

克莉丝莫名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生父一有不顺，就会抡起木棍打击她的头脸。被养父收养之前，她的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而她又是一个特别好强的女孩，不想给同龄伙伴看到狼狈的模样，每次出门都会用毛巾或烂衣服罩住脑袋，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注意到。

这个“恶魔之子”，现在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也觉得，只要藏在袋子的后面，就能隔绝一切恶毒、嘲讽、排斥的眼光？

这时，男人继续说道：“今天，我们要表演的节目是‘召唤吸血鬼’。不过，在此之前，先给大家上一碟开胃小菜——大家想不想知道沸油泼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观众席倏地一静。

下一秒钟，人们七嘴八舌地喊起来：

“这怎么可能知道，别卖关子了！”

“把油泼在他的身上，看见他就恶心！”

“同意！把油泼在他的身上，泼油，泼油！”

就连她旁边优雅端正的贵妇也说：“我也想知道沸油泼在身上的感觉。”

克莉丝瞥她一眼。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跳进油锅？

“不要着急，答案马上为大家揭晓！”男人转过身，命令驯兽师，“打开笼子，把我们的大明星放出来。”

驯兽师领命，两三步走到铁笼旁边，“咔嚓”打开门锁，扯住恶魔之子的衣领，想把他拽出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恶魔之子反扣住他的手腕，低头狠狠咬了上去。

观众席惊呼一片。

驯兽师却像经常面对这种情形般，忍着痛，硬生生把他拖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打了他一鞭子。克莉丝看见铁节鞭扯下一块血肉，鲜血瞬间浸透了恶魔之子的衣衫。他却一声不吭，撕下一截裤腿，勒紧伤口止血。是个硬骨头。

驯兽师有些恼怒，一脚把他踢开，一个箭步冲到油锅旁，用铁勺子舀起沸油，想泼在恶魔之子的身上。观众席嘈杂的声音消失了，人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观察着驯兽师的动作。

一步……

两步。

眼看驯兽师离少年越来越近，克莉丝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贵妇手中的羽毛扇子，遮住半张脸，提高声音说道：“够了！一点常识都没有。还说什么召唤吸血鬼，我看只是个骗钱的幌子罢了。”

男人连忙制止驯兽师的步伐，望向她，彬彬有礼地问道：“女士，为什么这么说？”

“三岁小孩都知道，吸血鬼虽然吸血，却不是什么人的血都喝，他们更喜欢美丽少女的鲜血。你们这个恶魔之子，长得这么恶心，吸血鬼会不会喝他的血都不一定，还往他身上泼沸油……”她摇晃着扇子，故意停顿了一下，“我看，你们是想激怒吸血鬼，把大家都害死吧？”

“女士，我们绝无此意。”

“没有就行。”她故作不耐烦地说道，“大家都是来看吸血鬼的，你把沸油浇在他的身上，除了把他烫熟，让吸血鬼愤怒，还有什么作用？能坐在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才不想因为一个怪物，被吸血鬼惦记上。”

其他人也附和起来。他们只想看热闹，并不想因为热闹惹麻烦。

男人沉思了一下，命令驯兽师泼掉沸油，说：“这位女士说得有理有据，那我们直接开始召唤仪式，有请我们的吉卜赛女巫……”

掌声雷动。克莉丝松了一口气，合上扇子，却撞上恶魔之子冷冰冰的视线。

他一直在看她。

看她干什么？

她想了想，用一根手指顶起帽檐，在罩面黑网纱里朝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