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进来了个脸蛋颇为秀美的宫女,她冷不丁与李元悯打了个照面,面上一滞,旋即又流露出几分不耐:
“三殿下怎地还躺在床上,今儿十五,例行的大日,得去前殿磕头谢恩。”
这宫女叫秋蝉,她本是容华宫的掌事宫女,因被司马皇后跟前的大宫女所忌才被遣至西殿伺候这不祥之人,心中早有各般不甘,又见这西殿的主儿瘦弱半点儿主子样也无,想起往后毫无希冀的日子,她心间的鄙薄更是带了几分自怜,愈是冷声催促:
“快儿些,迟了太侍要责备的。”
李元悯并不在意她的语气,他面色极其平静,只稍抖了抖衣摆。
“好,我换了装这就去。”
秋蝉无端心里一顿,眼前人虽然语气淡淡,人也是那般半死不活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人跟以往有些不一样。
到底还存有尊卑顾忌,语气缓了缓:
“我给你拿宫装去。”
***
暮色降临,天也愈发阴沉了。
李元悯独自去了道乾殿,果不其然,与上一世一样,他根本便无入殿磕头的机会,只孤零零地跪在殿外。
内廷宫乐缭绕,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间或飘出,上辈子的他还能伤心一场,如今也只剩冷笑了。
心存希冀才会伤心,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他虽是皇子,但身份并不高贵,他的生母只是皇后殿内的一名姬女。
姬女与宫女不同,并不打理宫务,只在妃嫔身子不便的时候替代主子在床上伺候皇帝的,姬女若因此怀上龙种,也是记在宫主名下,故而后宫诸殿多设有姬女固宠,司马皇后的容华宫自也不例外。
自司马皇后小产落下病根,缠绵卧榻已有两年,为保得恩宠,便让身为镇北王的兄长司马忌网罗美姬入宫,自古王侯家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司马家族长的镇北王自是上心,一番费心,终于寻得一美姬,这美姬倒也争气,那一两年,明德帝几乎一半的时日都在容华宫里过夜。不多久,美姬便有身孕,却不想诞下他这样不男不女的妖物。
他的出生,累得生母惨死,皇后失宠,确是不祥的妖物,幸得空远大师入宫布法,循机相救,养在开元寺,否则他哪里能活得到如今。
然而活下来又怎样呢,不过旁人逐权路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跪了半个多时辰,李元悯的膝盖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好在明德帝终于在內侍的提醒下想起了外头还有个儿子跪着,只暗沉着脸让人传了话,让他不必入内,原地磕头谢恩便可自行离去。
李元悯缓了缓站了起来,他的嘴角还有那日折辱留下的淡淡的青紫,只微微抿着,远远瞧着那幽深的宫门半晌,垂眸离去。
回去的路上,天上下起了雨,淅沥淅沥的,没一会儿的功夫,雨势渐疾,一下子便将李元悯淋成落汤鸡,然而他似是浑然未觉,只讷讷地向前走着,不觉间,脚步停在了掖幽庭门口。
他又看见那个孩子了。
不,他并不是一般的孩子。
李元悯心间剧烈跳动着。
那孩子不过十岁的年纪,被关在狭小腌臜的铁笼子里蜷缩着身子,他浑身脏污,头发已蓬乱得不成样子,似是连日未进米水早已饿极,此刻正巴巴地抓着铁笼,饿犬一般伸着舌头接雨水。
前几日,那孩子被当成靶子被围猎射杀,他救了他。在上一世的后来,他还想方设法将他营救出宫去,却不想,正是这样的举动给北安朝放走了一只颠覆乾坤的兇兽。
李元悯突然想起了破城的那天。
那天,邪雨倾覆,杀声震天,城墙都被人血染红了一遍又一遍,随着雨水淌成了血河。
他站在宣武门的殿台上看见乱军攻破城门,骁勇猛悍的叛军头子身着黑甲,披着浑身的血腥罗刹般沉步而入,他目色血红,煞气震天,人神共惧,便是此刻想起,心间亦是震慑。
一记闪电霹下,照亮了人间,关在铁笼子里的少年也瞧见了他,只远远的被雨水冲刷得看不清脸面,以为又是那些作践他的皇亲贵胄,立时防备地缩在铁笼子一角。
而李元悯隔着瓢泼大雨,怔怔地看着他。
还是那日,一向兰芝玉树的爱人亲自砍下了守城将士的头颅,跪迎乱贼入城。
而作为降臣的爱人,第一件事便是将不降的同僚杀得一干二净,第二件事,便是来求他。
“那反贼暂且安置郊外,我们还有翻身的机会!”
“你是北安朝的陛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少时侯父便让太医给你悄自瞧过,你的身子可以妊子,只要你怀上他的种,何愁我们的皇位不稳?”
“等时机一成熟,咱们便……”
“放心,孩子只是稳住他的机会,等他放松警惕,便是这反贼的末日!”
“待事成,那贼人的孽种自是留不得,往后,我们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而我们的孩子,才是北安朝真正的主子!”
“……你这般瞧我作甚么?我们已别无选择!”
李元悯看着那双灼烧着烈烈欲望的眼睛,突然笑了一声,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喃:
“好啊。”
司马昱兴高采烈地去了。
只是他错了,他并非别无选择。
当夜,他极其平静地选择了死亡,也选择留给司马昱一条绝路。
轰的一声巨响,将李元悯从梦魇一般的回忆里扯了回来,他失魂落魄地晃了晃身子,不再看那铁笼里的少年,只跌跌撞撞旋身离去。
——重生的第一件事,那便是收起他那些廉价而无用的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