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碗住的那间房里,窗台上整齐地摆了几盆盛开的山木蓝。
郁郁蓊蓊的冷蓝色花朵在寂静的深夜里,安静地绽放,远看如同一团团忧郁的蓝云。
罗域说了那句话之后,馥碗便转过头,去看窗台上的花。
男人注意到馥碗的视线,忽然敛起了笑意,说:“这花不好,明天换成别的。”
“……”馥碗皱起眉,脾气暴躁地说:“我觉得挺好。”
罗域便勾唇笑了起来,狭长浅淡的双眸因此有了生动的弧度,没了原来高不可攀的冷漠,显得温柔起来。
只是,他笑没两下又收了笑意,佯作正经地说:“山木蓝太冷淡了,也忧郁,这种忧郁的花,跟馥碗小朋友那么像,留着还带坏你。”
“我才不会被影响。”馥碗见男人这么严肃的样子,语速稍稍快了些,说:“你怎么那么迷信?只是花而已……”
罗域看出他的紧张,眼里再度漫起笑意,面上却勉勉强强地答应,说:“那就暂时留着,等你不喜欢了,再换。”
其实山木蓝有个寓意:传说它可以让心中挂念的人与你一起经历生死,意即同生共死。
罗域当初买这花的时候,就想,馥碗看起来总是孤孤单单的,没个牵挂,过往的经历太苦了,哪怕是接受过特殊训练的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承受,这些经历让馥碗变得这么孤僻。
他似乎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留恋的人,这个世界对男孩而言根本没有吸引力,除了唯一一个“读书”的愿望。
山木蓝是那么像他。
那时候,罗域就想,要是馥碗拥有了山木蓝,哪天他长大了,有了在意的人,能和牵挂的人同生共死,白头到老,也就不会多孤单了。
但这样的思虑,到底过于长远了,说给小孩听也不合适,花语本来就是莫须有的存在,不一定会实现。
罗域后来买山木蓝,仅仅是觉得,这花忧郁又美丽,会是馥碗喜欢的类型。而他也确实猜对了。
馥碗挺喜欢那几盆花,冷冷蓝蓝的,让人心情平静。他之前在医院里,也总去看花园的玫瑰和向日葵,应当是喜欢花的。
看了一会儿花,罗域出去拧了热毛巾,回来给馥碗擦脸。
依旧是速度和力量悬殊的一次擦脸行动,馥碗被按着擦了两次,凶得不行又不能揍人,心情很差地不说话。
可罗域又不会因为他看起来脾气坏就放弃之前的话题,有些事情到了该说的时候,装傻就没意义了。
男人给馥碗重新冲了杯糖水,递过去后就问:“正常吃饭时间,是几点?”
馥碗愣了一下,抿紧细薄的唇瓣,在想要不要回答。
“你今天就吃了一个粽子,中午没吃,晚上吃的全吐了,没有能量摄入,你怎么维持生活?”罗域神色很淡,语气却很温和。
馥碗沉默片刻,说:“没那么严重,凌晨两点吃定量的米饭和药剂,就不会死,我消化很慢,可以扛19个小时。”
“这样训练的意义是什么?”罗域眸色冰寒,却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馥碗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想了想,冷淡地说:“工具人需要力量,也要耐性,能忽略生理本能的工具人,才是最强的。”
罗域瞬间明白了。
那些人想要培养出能力远超智能机器人、又同时拥有机器人无限续航能力的工具人,也就是超级人种,那么,控制和压抑生理本能需求就是最基本的训练。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做到的吗?”罗域问。
馥碗一听就撇过头,皱起眉地说:“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他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身上的气息比刚刚躁动了很多。
然而,罗域并没有轻易被他说服。
“我在营里受过最高强度的训练,这种强行缩减食欲和睡眠的训练,绝对不是只凭着时间就能习惯的。”男人的声音突然有些哑了起来,他低声问:“你厌恶吃饭和睡觉,对不对?”
馥碗冷淡的眸色顿时一变,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火。
他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往罗域胸口砸,那一瞬间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只剩下被怜悯和同情的烦躁感。
可本该被拦住的拳头还是砸到了男人胸口,撞得罗域闷哼了一声。
馥碗的力气极大,随便一拳几乎是十个普通成年男性合起来的力量,罗域却硬生生扛住了,除了那声闷哼,他的脸色甚至没有变。
馥碗的心情更差了,说不上是后悔还是生气,他拧着眉就想收回手,却被罗域捏住了拳头。
温热的掌心宽大,稳稳地裹住了他的拳头,带着安抚的力道,拉着他的手放了下来。
罗域眉眼温柔地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目光却很诚恳。
“我没想惹馥碗小朋友生气,更没同情那种完全没必要存在的情绪。只是猜到了一些东西,想跟你确认。”
“知道了有什么意义?”馥碗语气蛮横,一双桃花眼却因为满心的怒火和懊恼冲击,眼尾红得不像话。
他根本不可能会哭,也从来没哭过,但那模样,放在男人眼中,倔强又脆弱,远比明显的情绪化示弱更让人心疼。
哪怕是这个时候,罗域依旧是沉稳的,他不轻不重地握着馥碗的拳头,只觉得掌心里的拳头格外小,骨节突出,还有些咯人,可爱又心酸。
“我总得知道你吃那么少的真正原因,才好决定接下来怎么养小朋友,是不是?”
“你知道我进食的时间不就可以?”馥碗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眼间浮现出深深的戾气,冰冷的眸色里隐隐透出几分厌恶出来。
那是对于过往梦魇的反抗,抗拒到不愿意提起。
罗域心中发涩,又苦又疼,可他看着馥碗这个样子,都问到这个地步了,如果不问到底,馥碗这辈子就要一直受这个习惯的折磨,怎么值得。
馥碗原以为罗域会放弃,以往男人都是进退有度,他不说,对方就不会勉强,可这一次,明显不同了。
罗域看起来就是冷漠的人,强大、高傲,就算满身是正能量,可以带给很多人希望,依旧高不可及,那是经过无数苦难磨砺出来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倨傲,他可以看起来阳光又温和,却没人觉得他是可以没有底线包容别人的性格。
可此刻,男人专注地看着他,没有任何隔阂,没有任何骄傲,笑得特别温暖。
馥碗抗拒地低下头,乌黑细软的头发就被一只大手呼噜了两下,安慰地顺起毛来。
他一只手攥成拳被罗域握着,只好用另一只手打开头顶作乱的大手,扭过头去,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摸过来,力道适中地拍他的背。
馥碗抬头凶狠地瞪过去,就见罗域眉眼平静地对他笑。
那双浅淡色的眼睛里仿佛含了千言万语,弥漫着深深浅浅的温柔和关心,唯独没有同情。
少年就有些泄气,垂下头,也不反抗,抿着唇不说话。
罗域就那么拍着少年的背,过了很久,感受到馥碗没之前那样暴躁了,才声线低哑地开口,说: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经历,灰暗的明亮的,可不代表它们就会在你的生命里存在一辈子,影响你一辈子。”
罗域松开馥碗的手,又耐心地揉开他紧攥的拳头,一根一根抚平细长的手指,然后带着那只瘦骨伶仃的手,一边自己随手扯开睡衣,一边将那只手贴到自己的腹部。
那里有一道特别深的疤痕,摸起来凹凸不平,似乎是利器切割所致。从疤痕的深度和宽度来看,受伤的人几乎没可能活下来。
馥碗的手指颤了颤,抿紧唇瓣,猛地抽回手,捏紧了手指。
罗域也没阻止他,只是扣好扣子,轻声说:
“我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外出执行特殊任务,队里出了叛徒,整支小队遭遇埋伏,在深山里苦战了两个月,最后,身边的兄弟都扛不住,死了,我成了俘虏,忍了半个月,拼死把对面的头杀了,埋了炸.药炸死了剩下的人,自己腹部也被切了一刀,身上没一块好肉,都能看见内脏了。
那天晚上逃出山,一个守林人收留了我。身边什么医疗设施都没有,他以为我会死,给我包扎后,又给了半瓶烈酒。”
馥碗听到这,终于抬起了头。
罗域爽朗一笑,说:“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我喝了酒,喉咙都是火辣辣的,听到老头问我的名字和住址,才想起我快五年没回家。我跟他说了很多,兄弟的死,兄弟的遗愿,唯独没说我自己,可是就在那时候,我觉得我能活下来。我答应了兄弟要把他们带回家乡,要安顿好他们的家人,就不能食言。”
罗域说着,端过床头柜上的杯子,摸了下,感觉水没那么烫了,才递给馥碗,说:“人活着总是不容易的,可是有机会,就要活下去,更要好好地活。为了过去辛苦的事情,就放弃变好的可能,不值当。”
罗域说话的口吻非常平静,也看不出多少负面的情绪,却正是这样的镇定和从容,积极向上的力量,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馥碗听懂了男人话里潜在的意思,脸上淡淡的,似乎在思考。
很久,他才移开视线,轻轻地说:“想让小孩不吃饭,很简单,先天天喂他吃,吃到撑,吃到全吐完,再继续塞吃的,晕了弄醒,继续塞。久了,就算他快饿死,给他吃的,他也不要了。”
馥碗冷淡的声线其实有些清脆,带着少年独有的奶气,却因为过于平静,而显得孤高傲慢,遥不可及。
他明明说着极为残忍的话,却云淡风轻。
“不睡觉也用一样的方法,逼他睡,一天24小时,不睡就敲晕,体罚,不用半年,你让他睡觉,他就觉得恶心。”
罗域面上带着的笑意,已经悉数消失了,眸色冷沉沉的,有些阴鸷,透不出一丝光。
馥碗看过去的时候,就发现,男人原本浅淡的眸色,竟隐隐显出些许血丝来,手背上青筋暴起,明显是暴怒的前兆。
馥碗突然就觉得不开心了。
他不应该说的,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告诉罗域,让男人生气。
他被强行喂食喂到吐,喂到再也不想吃饭,本来就是很恶心的体验,罗域这么正面的人,怎么能让他知道这些东西?
馥碗捏紧了手指,有些后悔,他好不容易遇到罗域这样仿佛天生就生长在阳光下的人,走到哪都散发着温暖,何必妥协说出来呢?
可让他安慰,馥碗又没有这样的经验。
最后,他只好皱着眉,悄悄伸出手,扯了一下罗域的衣摆,又扯了一下。
那两下动作很轻,却让暴怒的男人醒了过来,如同潮水退却,迅速压制了所有的怒意和戾气,眨眼间,就恢复了以往沉稳冷静的模样。
可没等罗域说话,少年就蹙着眉,看着他,有些弱气地说:“你别生气。”
淡淡的一句话,听起来居然有些软。
紧接着,馥碗又是一句,这一回倒是恶声恶气的,说:“是你自己让我说的,不要我说了你又不高兴,我当小孩的时候就是很恶心……”
“不恶心。”罗域当即打断了少年的话,他弯下腰,扶住馥碗单薄的肩膀,同少年对视,一字一句地说:“不是馥碗恶心,你没有任何问题,是他们恶心。”
“那你还生气……”馥碗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句,又觉得自己不够酷,抿着唇不说话了。
罗域心疼得不行,深吸了口气,温声解释:“我只是因为,你受了那种苦,觉得难过,这和怜悯没有任何关系,我担心你,才会觉得心疼,跟一般的同情完全不一样。觉得愤怒,是因为那些虐待你的人渣。”
而人渣,势必不得善终。
罗域其实早就可以参与那帮人的审讯,却选择了延期,目的就是先从馥碗这里了解。
他不愿意馥碗出面当证人,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给众人看,只能选择这样的方法,来获得信息,确保作恶者一个不落地受到应有的报应。
然而这样听着馥碗说出来,他又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窒息。
馥碗看着罗域难过的样子,垂下眼,轻声说:“又不会死,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所以,不用难过。
他说不出后面的话,坏脾气一上来,就有些凶了,说:“你坐回去,我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