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年。
夏。
一只粉白棕斑的飞蛾扑向烛火。
摇曳的光映入道林·格雷的眼帘,依稀听见这小生命被烈焰撕裂时微不足道的轻响。
“啪!”
他躺在床上,被打得偏过头。
他的灵魂像是骤然从万丈高空之中疾速下坠,又骤然静止。
空气猛然涌入他的喉咙,又干又疼,他咳嗽起来,仿似一条搁浅的鱼。
脸颊火辣辣的发疼。
“啪!”
蒲扇一样的大手狠狠扇在道林脸上,一个沙哑恶毒的声音灌进他正嗡嗡作鸣的耳朵中——
“起来!小杂种!”
“别想装死!”
道林终于望向盖住他的那片阴影,恐惧如一把尖刀般被毫不留情地刺进他的心脏。
树皮般爬满皱纹的老朽肌肤,稀疏灰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睛闪烁着狡猾和卑鄙的神色,松弛的嘴角边缘是刻薄和恶毒的线条,那只高高举起就要落下的手上沾着斑斑血渍。
魔鬼从画里爬出来!他想杀了我!
这是道林的第一个念头。
认错并不算道林的错,谁叫正骑在他身上的老男人和画上的魔鬼实在是长得一模一样呢。
他仰着头滞愣地望着对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打湿床单。只是因为疼痛。
老人骷髅般嶙峋的大手紧紧掐上他的脖子,居高临下地说,“乞求我,说,乞求我。”
道林几乎说不出话,他用尽力气,才断断续续地说,“我……乞求……你。”
老人俯下身,用浑浊的眼珠盯住他,不容置疑地宣布,“不准反抗我,知道吗?小杂种。再有下一次,我会把你关进铁处女里,把你的身体扎成破筛子,流光全身的血,剥掉你的皮,才会允许你死去。”
老人扯了扯床头的铃绳。
很快,红发的女佣低头沉默地进入房间,手脚麻利熟练地用血污的床单包裹住道林,将他抱起离开。
疼痛的感觉太过真实。
道林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明。
他终于记起来这个可怕的老人是谁,克尔索勋爵,他的外祖父福德洛。
这是个刻薄的老人,他厌恶自己,鞭笞、辱骂和毒打都是家常便饭,就像现在这样,他都记不清是哪一回。
道林试图驱使木偶般僵硬的躯体,红发的女佣柔声说,“别动,孩子,会很疼的。”
黯淡的光线里,道林看着红发女人的脸呆住,他低低地试探地问,“南茜?”
南茜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女佣,比起暴戾恣肆的外公来,南茜才被他当作是亲人。
他们路过寂静黑暗的走廊,外面雨丝霂霡,顺着一阵倾斜的风吻在玻璃窗上,发出唦唦的声响。
道林开始慢慢回忆起死前的事——
大火中,他打算与画中的恶魔同归于尽,烈火焚身之时,他终于把匕首刺进了画像中人的心口。
与此同时,他也被遭受到锥心之痛,疼得失去了知觉。
是了,是了。
因为背上的鞭伤只能趴着的道林把头埋进枕头里:我应当是已经死了……
他伸出手放到眼前,张开五指,这又明显是一双孩子的手。
简直……简直就像时空倒流,他重新回到了童年。
“你没猜错。”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兀的响起,仿佛就在耳畔。
道林惊的颤栗一下,回头,房间空空如也。“是谁?”
“站起来。”那个声音说。
道林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
“打开门,往右走……”
道林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走一步身体都像是要散架一样作疼,他端着烛台,按照神秘声音的指使穿过走廊,进入地下室。腐朽的味道萦绕不散,烛光映照到房间的角落,那里有一面镜子,上面盖着一块他十分熟悉的布,紫色缎面,绣着金线,据说是修道院用来包裹死者的柩衣。
道林站到镜子面前,揭开这块盖布。
烂肉般丑陋恶心的脸猝不及防的闯入他的视线。
道林脸色苍白,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有被吓得倒地——毕竟他的灵魂也是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了,什么荒唐的事都经历过,人都杀了好几个了,并且,在那个古怪的声音响起时,他心里也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再说了,镜子里的这张脸,他也看了二十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