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老板新聘了一位乐者,伴奏小提琴,是个矮小瘦弱的男人,只有晚上才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像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灰白的脸庞僵硬仿佛岩石,他整晚低着头,站在阴影里,面目模糊,沉默地工作,叫人只看得到他纤细的脖颈和棕黑的头发,但是技艺出色,只要说得上曲子名字他都能演奏,十分娴熟。有时他会稍微抬起脸,用绿色的眼睛瞥一眼角落里偷偷注视自己的埃里克。
这天的表演结束,已经接近凌晨,小提琴手收好他的琴,提起琴盒去找老板结算今天的工钱,老板给了他几枚法郎,小提琴手数了数,“我们说好的工钱是六枚,你这只有五枚。”
老板不置可否,“那边歌剧院表演一次能有二十枚,你尽可以去。”
小提琴手抿了抿嘴唇,将钱币装进口袋里,一声不响地离开。
人群渐渐散去,光怪陆离的帐篷里畸形人表演者们各自去休息,映着昏暗灯火拖出奇形怪状的影子。驯兽人今天得到的报酬也被克扣,心里不痛快,把昨天用所有工资买的酒喝个精光,觉得手指发痒,便提上鞭子钻进笼子里,抽打蜷缩在角落的埃里克,就和以前很多次一样。
然而他没有发现今天其实是不一样的,这时他们附近没有围观的人群,但是有人群活动的余音,从笼子出去跑上十步,就可拐进纵横交错的巷弄。起初有人路过时远远看到他躺在地上还以为他又喝多了酒,因他时常酗酒打人是以也无人敢靠近,待到人们发现时,驯兽人的尸体已经僵硬,脖子上紧紧勒着他平日里抽打别人的鞭子,旁边是栅栏打开、空空如也的笼子。老板骂了声晦气,用麻袋裹了抬去停尸房。
而这个时候,埃里克已经钻进了地下通道,陪伴着蜘蛛和老鼠,在落满灰尘、潮湿黑暗的地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仍是一片漆黑,他不敢出去,也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摸着墙往前走,碰到一只烧过的蜡烛,只有两指节长,埃里克掏出他的小“玛琪”送他的火柴擦亮一根,点了蜡烛,照亮前路。
埃里克靠与生俱来的知觉分辨东南西北,他均匀步伐,用脚步来计算距离,默然在心底绘制出走过的地方的地图来。不知走了多久,拐过一个岔道,远处隐约看见烛光,埃里克朝着烛光接近,发现脚下的道路也渐渐变得干净,天花板低低地衍伸开去,狭窄逼仄的甬道终于到尽头,埃里克跨出一步,视野豁然开朗。
这里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卧室,岸边有一张胡桃木大床,上面铺着看上去很柔软的被褥,旁边有桌子,立着穿衣镜,还有个梳妆台,象牙梳子,木匣半敞开着,珍珠钻石水晶各式各样的精美首饰盛的溢出来,还有一只高脚杯,杯底有红色的凝固,埃里克嗅了嗅,是血液的气味。再往边上,还有几张椅子围着一张小圆桌胡乱摆着,椅子上堆着蓝的粉的绿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淑女裙,小圆桌上则放着一只小提琴盒。
埃里克想到马戏团里那个小提琴手,心底生出羡慕之情,他把有点脏的手在同样也很脏的衣服上揩两把,伸手去打开了小提琴盒,把小提琴取了出来,有模有样地把小提前架在脖子上拉奏了两声。
吱——吱——
一点也不好听,生涩,粗糙,但是埃里克心口却仿佛激荡起了一团火焰,烧灼发烫。
咔咔。
古怪的细微的声响兀的出现。
埃里克僵住身体不再动弹,声音来自床边。
埃里克放下小提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幽暗光线中,黑漆棺材贴墙摆放。
棺材盖子被什么从里面推开,一张披着长发的苍白秀气的脸突兀出现在埃里克的眼前。埃里克猛地认出来,这是这几天都在马戏团奏乐的那个小提琴手。
对方转了转毒液般碧绿的眼珠,看着他,“是你啊。”微张的薄唇间可以看到尖尖的牙齿。
埃里克转身就跑,慌不择路。
东拐西绕,不知跑了多久,又渴又饿,再从一个只有孩子才能通过的管道爬出来,又到了街上,一条不认识的小巷里。
外面阳光灿烂,大抵是午后。
顺着墙根的阴影,埃里克将最近的一户人家地下室的窗户打开,矫健如猿猴般爬了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在地下室翻找起来,他的运气这回似乎很好,这是可能恰好是储存食物的房间,架子上甚至放着一大块熏肉,埃里克徒手撕扯下一块,坐到楼梯上低头吃起来,就是有点咸。
砰!
头顶突然响起砸东西的声音。
埃里克听见有人在争吵。
一个男人说:“不,不该让索朗日嫁给克莱桑热,这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