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未化,武安侯府从宫请来嬷嬷,在暖阁里教姐妹几个学绣花。
宫里来客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侯府的四个小娘子都千方百计往嬷嬷身边凑,只有一个小娃娃,安安静静落在后面。
只有五岁的模样,蝴蝶裙,粉绣鞋,头顶两个圆嘟嘟的小揪揪。
周瑭快要困着了。
他手里还挽着绣绷、捏着彩线和绣花针,脑袋却往下一点、又一点。
小揪揪翘起来、又耷拉下去,像一对不安分的兔耳朵。
如果脑袋再往下掉一寸,手里的针就会扎到眼睛。
周瑭睡颜恬静,对危险全然不知。
侯府的小二娘薛萌瞧见,皱起了秀眉。
她母亲姚氏不喜欢这个小表妹,如果周瑭遭罪,她也该乐见其成才对。
但一想到那双乌溜溜的的清澈眼珠会瞎掉,薛萌心里就难受得紧。
她轻咳一声,以作提醒。
快迷瞪着的小兔子猛地一弹。
周瑭恍然察觉危险,小揪揪吓得支楞起来。
他团起小胖手揉揉眼睛,迷迷糊糊朝二表姐绽出一个感激的甜笑。
小团子玉雪可爱,薛萌被他这么一笑,心险些软了,连忙板起脸,转过头去。
周瑭小小打了个呵欠,望着手里的绣绷发呆,杏眼水雾迷蒙。
昨夜他刚刚与这具身体里的残缺灵魂相融合,忙着梳理记忆,一宿未眠,怎会不困?
更何况,他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儿,不如闺阁女儿手巧,绣起花来实在捉襟见肘。
周瑭看着自己身上的小襦裙,默然凝噎。
距离从现代住进这具身体只过了半日,他还未习惯古代的女装生活。
前世的周瑭在孤儿院里长大,是同伴们眼里的书呆子,院长和老师们眼里的乖小孩,常说他“听话得像乖乖兔一样”。
他平生所做最不乖的事,就是十二岁刚上初中那一晚,熬夜看完了小说《奸臣》。
“男主”薛成璧从奴隶官至獬豸司指挥使,刀斩无数贪官污吏,为帝王推行新政,乃大虞朝的一段传奇。
“奸臣当道,权倾朝野,手段阴狠毒辣,欲谋权篡位,为人不齿”——这是众多读者对薛成璧的评价。
周瑭却觉着,薛成璧性情温文儒雅,忧国奉公,分明是个大好人。
他看得无比真情实感,几乎把薛成璧当成了亲兄长,直到小说结局,他才知道——
“男主”薛成璧,其实是个爱穿男装、流落民间的“公主”。
最后还嫁了个断袖人渣驸马,日日相夫教子,流泪独守空闺。
周瑭两眼一黑。
这、这么啊这是?
乖乖兔第一次有了磨牙想咬人的冲动,他气得耳廓通红,思来想去,用了自己心目中最坏的报复手段——在文下写了一万字的书评,论证结局的不合理之处。
语气十分之礼貌乖巧。
刚写完,周瑭就穿成了一个古代的五岁小孩。
从小男扮女装,灵魂残损,心智不全,体质羸弱。
朝代和年号不知道,男扮女装的原因也不知道。
只依稀记得父母远驻边关,九死一生。自己孤身在京城当质子,寄住表亲武安侯府上。
而且周瑭隐隐感觉,表亲家并不欢迎他。
这武安侯府表面上一派和乐融融,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头猛兽,向他张开血盆大口。
“三夫人安。”婢女的声音响起。
老武安侯育有三子,三子同住侯府,尚未分家,这姚氏就是三房的正妻。
随着问安声起,三夫人姚氏身着素雪娟裙,携着两名仆妇,踱进暖阁。
“阿娘!”薛萌和四娘薛蓉笑盈盈地向姚氏撒娇,大房的大娘、三娘也唤了声“叔母”。
“舅母安。”周瑭也道。
姚氏本就没在意他,周瑭身子又心气不足、嗓音细弱,很快就淹没在了小娘子们的笑语之中。
“阿娘,女儿的绣品如何?”
“阿娘,今日嬷嬷夸赞了女儿手巧呢!”
姚氏一一看过小娘子们的绣品,浅笑颔首。仆妇打开食盒,端出杏仁佛手、合意饼之类的点心,姚氏和小娘子们分而食之,母女之间温情洋溢。
周瑭这边格外冷清,他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孤零零的无人理会。
姚氏想起什么,起身去查看周瑭的绣品。
嬷嬷今日教用滚针绣兔兔,好端端的兔兔,在周瑭手里,却绣成了只炸毛刺猬。
姚氏略略蹙眉。
小娘子们发出咯咯轻笑。
她们平素被教导着要知书达礼,但是嘲笑这个傻表妹,从来不会被爹娘责罚。
笑声中,周瑭缓缓眨眼,好奇地打量她们。
他小时候衣食无忧,就算后来进了孤儿院,也因为性子乖、成绩好而受人宠爱。第一次被人嘲笑,觉得新鲜又好奇。
“这滚针法已学过五日,你仍未有寸进。”姚氏秀眉微蹙,语气苦口婆心,“你如此顽劣,舅母该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周瑭直直望着她,不语。
武安侯府纵容兄姐和家仆欺辱他,原身年满五岁,竟连开口讲话都不足十句。
这些又该如何向他母亲交代?
素日里完全无视他,今日突然提起这事,想是要找个由头做什么。
果然姚氏叹息道:“舅母已纵容你太多次,可惜你总不记教训。事到如今,舅母也只好敲打你一番了。”
“——罚表姑娘在弄玉小筑禁足一日。”
禁足一日?这般轻巧?
周瑭还不懂情况,身旁的薛萌却脸色泛白。
“二房那个疯子,昨儿不是刚被关进了弄玉小筑么?”薛萌急道,“若他发起狂,伤到表妹,可怎生是好?”
周瑭大睁双眸。
……他要禁足的地方,还关了一个疯子?
“那毕竟是你二兄。”姚氏不赞同道,“身为兄长,哪有伤害幼妹的道理?”
薛萌咬牙:“话虽如此,但昨日那疯、二兄发病,可是生生咬掉了家仆的耳朵。现在他正发着疯,只怕……”
周瑭耳朵也被人咬了一口似的,火.辣辣地痛。
“宽心。”姚氏慢声细语,“若你二兄真伤了幼妹,那他自然也不配做这侯府的小郎君。”
周瑭懵懵懂懂地察觉到什么。
怎么感觉,姚氏不像在针对他,倒像是在针对那个疯子二表兄?
“带下去吧。”姚氏温温柔柔地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