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碘伏和药,张训跨上小电车,撂下一句“上班了”,就风驰电掣地消失在陈林虎家的窗台下,背影似乎都带着他本人“我不理解”的情绪。
陈林虎被他闪退一样的速度惊到,摸摸脸,觉得还不至于笑一笑就把人劝退。
手顺着摸到眉尾的疤,凸起的一条瑕疵很明显。
他以前也就是长得有点儿凶,后来高三脸上多了这么一道,就从凶变成了凶残。以至于他三岁的弟弟陈童小朋友一段时间没见到他后再见面,看了一眼他刚结了丑疤的伤口就嚎啕大哭。
陈兴业也挺无奈,一边儿安慰小儿子,一边还让大儿子记得抹点儿祛疤的美容产品,贴面膜要是有用,他可以先买两箱顶顶。
幸好后来陈童接受了他哥破相的事实,嚎啕大哭转成小声抽泣,边抽抽边说:“哥哥疼。”
陈林虎心里“等这小子十八了我用拳头教他做人”的念头宣告破灭。
没等陈林虎回答,陈兴业就已经替大儿子跟小孩儿解释:“哥哥不疼,别哭了,你哥可没你这么娇气,啊,是不是?”
陈童人小却很听得懂好赖话,害羞地抱住陈兴业的胳膊。
不疼的陈林虎拎着书包回屋,拿手机自拍了好几张,意外发现自己很有古惑仔的潜质,于是第二天上街买了件豹纹衬衫,在陈兴业面前走来走去,屁股上又挨了他爹两脚。
张训总不会跟陈童一样,抗冲击能力还停留在三岁吧。
陈林虎想到张训那辆尥蹶子似的撒丫子没影儿的小电瓶,心想真是车如其人,跟昨天大街上张训冲过来一脚撂翻扒手的动静一模一样。
他把碘伏倒出来一小部分,用棉签沾着往伤口上擦,得亏伤的是左手,不影响握笔画画,就是得注意别把药粉蹭得到处都是。
老空调努力发出嗡鸣,以证明自己的确在兢兢业业的工作,只可惜屋里的温度没降低多少,陈林虎的手心没多久就出了层薄汗,手绘板的笔有点儿打滑。
老陈头年纪大了,不怎么需要空调和网线,导致一台服役近十年的老机器在没有网络的陈林虎的头顶刷起存在感,把他的不耐烦越吹越大,一张稿子改了又改,构图换了三四个都没定下。
等陈林虎准备出门买点儿冷饮消消气时,老陈头“咣当”一声踹开门,声音被楼道扩音给扩出去二里地:“孙贼,快来!”
尽管这一声儿听着像骂人,但陈林虎还是立马丢开笔,很有孙子速度地窜了过去。
“喝,动作还挺快。”老陈头也吓了一跳,两只手抱着个沉甸甸的箱子正往门里走,“快快,搭把手。”
陈林虎赶紧接过来,沉得手臂往下一坠:“再抬东西喊我一道去,你那腰闪一下我爸得把我的腰跟着掰折。”
“你想我点儿好吧,也想你爹点儿好,他可没给你掰骨折的能耐,”老陈头大声道,“没多沉,我自个儿就带回来了,就是那营业员说话跟蚊子哼哼似的,费老劲了。”
您这耳朵可也老费劲了。
陈林虎没把这话说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老陈头买回来的是一箱牛奶。
“什么时候改喝牛奶了,”陈林虎把箱子搬进屋,“您不嫌牛奶一股腥味儿,只喝豆浆吗?”
“给你喝的,”老陈头在他身后带上门,“我刚才一寻思,觉得虽然你爸的见解和用词很不地道,但主旨思想还是可以采纳的——你长身体呢不是?补补也行,总不能跟个一米八五的麦秸秆似的,真让你爸给你掰骨折了。”
老陈头的语气里着重强调了自己并没有跟陈兴业统一战线,就是单纯为陈林虎的茁壮成长浇灌施肥。
说完还去冰箱里看看鸡蛋够不够,又准备跟中午来做饭的阿姨嘱咐嘱咐做点儿营养均衡的饭菜。
老陈头气势磅礴,声如洪钟:“我陈明理手底下养过的娃娃,要是长得还没他陈兴业手底下的结实,老子脑袋拧下来当夜壶用!”
陈林虎很想说自己都已经成年了,各方面指标已经多少定型,可供老陈头发挥的空间所剩无几。
但这话他也没说出口。
这种能让只喝豆浆的老陈头接受牛奶的感情非常纯粹,且没有后续。单纯就是希望陈林虎能再结实点儿——尽管他已经能打架斗殴了——而不需要他用结实的身板儿换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回来。
在老陈头眼里,陈林虎本身已经很值得夸耀了。
陈林虎没多说什么,拆开箱子当着老陈头的面儿就干了一瓶牛奶,在老陈头热切的目光下点个头:“挺好的。”拿起一瓶递过去,“你也喝。”
“我喝不来这玩意儿,”老陈头摇头,“喝了就窜稀,跟灌泻药似的。你这从小就让你爸下|毒一样地喂大了,身体里有抗体了都。”
“……”陈林虎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儿亲情的小树苗被老陈头狠狠给掐断了,“没事儿,您可以坐马桶上喝。”
老陈头照他后背拍了一巴掌:“滚蛋!话少都挡不住嘴欠。”
挨了这估计能拍死蚊子的一掌,陈林虎把箱子搬到自己卧室,跟林红玉买的那个瘸了腿的行李箱个在一起。
“哎,你爸还说什么维、维生……”老陈头跟着走到卧室门口,舌头跟打了结似的,“什么药片儿的,超市有卖吗?你说你翻着倍儿的吃能不能也翻着倍儿的长?”
“不用吃那个,”陈林虎觉得自己还没到吃药片儿维生的地步,“好好吃饭多运动就行,我爸买的我也没吃。”
老陈头连连点头,挤眉弄眼:“放心,我不跟你爸说。嘿嘿,你小子够坏的,。”
这小老头就喜欢听他儿子不知道的小秘密,正美呢,看见桌上摆着陈林虎的笔记本电脑和手绘板,连忙又从屋里退出去:“学习呢?那我玩儿我的去了,十一点左右你爸给请的人来做饭,我要没回来你给开个门。”
“哦,”陈林虎应了一声,想起网线的事儿,跟老陈头说一遍,又道,“我有些活儿得在网上跟客户联系沟通,需要网,你要同意我这两天就去看看,办个宽带。”
老陈头自己一直都用的手机流量,但对陈林虎的需求一概批准:“行!不过扯网线也没那么快,你要急着用,问问楼上张老师能不能借那个什么……歪、歪——”
“WIFI?”
“对,就那个什么歪的,”老陈头说,“之前他说我流量要不够用,就能让我免费上网。我寻思我也不白拿贪便宜,到时候我可以给他减房租嘛。你去,你就问他歪什么的能不能借你使使。”
歪什么的话题没能延伸下去,陈林虎接下来一整天都没见到张训人影。
这人也不知道到底做的什么工作,半上午才出门,八九点了也没回家,直到凌晨两三点陈林虎画完线稿准备洗漱睡觉,听到头顶有椅子拖动的声音,才知道楼上的租客不知道几点回了家,并且还没睡觉。
除了陈林虎这个等待开学的闲人外,张训在这个朝九晚五的老家属院里格格不入,显得非常不务正业。
第二天陈林虎一大早起床,出门咨询办网事宜时才发现张训的小电驴已经开走了,一直到晚饭过后陈林虎散步回来也没出现。
陈林虎没有打听别人生活的癖好,对张训到底干什么的好奇转成了希望办宽带的师傅能跟张训骑电驴的速度一样快点儿来。
没有网,没有游戏,陈林虎十二点不到就洗澡上床,视频都没刷几个就着了。
浑浑噩噩梦到高三的画室,铅笔屑和铅灰在午后光线里炸了锅,糊住视线。
握着美工刀的手劈开尘土,顺着陈林虎的眉尾往下切,他后退一步撞在静物台上,阿格里巴、拉奥孔和酒瓶、玻璃杯一道摔在地上,集体归西。
“咣”的一声响,陈林虎猛然惊醒,抹了把脖子,一手粘汗。
没等他分清现实梦境,一连串的“咣咣”声催命一样炸开,在狭窄的老楼道里横冲直撞,恨不得震掉二两墙皮。
陆续听到邻居拉开窗户的声音,显然不止陈林虎一人的睡意被震得支离破碎,只有老陈头因为耳背且关着房门而酣然好梦,楼道里的动静都只配给他的呼噜声伴奏。
深夜的吵闹因为披着隐秘晦暗的色彩而显得异常尖锐,陈林虎蹬上鞋子走到门口,猫眼被糊在防盗门上的“福”字遮住,他干脆拉开门朝外看。
门一拉开,陈林虎就跟对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上视线,他凭着这两三天的记忆分辨出是对门廖大爷的儿子。男人长得瘦弱干枯,脸色发黄,略显阴郁,见到陈林虎也没打招呼,扭头继续朝二楼的方向探头探脑。
不用客套,陈林虎也乐得轻松。
他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扫了一眼周围,二单元的楼道口已经站了三四个其他单元的邻居,一边儿赶着蚊子一边儿互相挤眉弄眼。
“又来了,上个月不才来过吗?”
“又缺钱了呗,这边儿能扣下来钱,那可不就可着这边儿闹嘛。”
陈林虎听得云里雾里,脑袋还没从混沌中清醒,就听见楼上又是“咣当”一声,是砸防盗门的动静,伴随着一个含糊却粗重的男人的谩骂:“丁碧芳!妈的,丁碧芳!你欠老子的钱呢?拿着老子的钱乱搞……”又是一脚踹在门上,“出来!老子弄不死你!”
二楼的两户,一户住的是张训,另一户本来住的是一对儿老夫妻,不知道什么时候俩人的女儿带着孩子一道搬来住,早上陈林虎出门见过一面。
头顶上的骂声越嚎越不像样,陈林虎眉头皱得跟个墨疙瘩似的。
“我要是老丁,我愁都愁死了,”楼道口的老太太半掩着嘴跟人说话,声音倒是人人都听得到,“二月份才因为心脏的事儿进医院一回,这前女婿再多来几次还得进。”
陈林虎准备打道回府的脚顿了顿,身体率先一步从门框里出来,一步俩台阶地窜到了去二楼的平台上。
身后廖大爷的儿子“哎哎”了两声都没能让他慢下来。
一拐上平台,陈林虎就看清了二楼东户门口的情况。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晃晃悠悠,边打着酒嗝边用穿着夹板拖鞋的脚往防盗门上踹,数个灰扑扑的脚印错落着在上面盖了一个一个章。
楼上的住户也走下来看情况,昏暗中看得清是个娇小的女人,伸头看了两眼,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喝醉的男人瞥了一眼,立马缩回脖子。见防盗门紧闭也没再多看,倒退着回去了。
听见有人上楼,男人扭头,炮口临时换了方向朝着陈林虎轰:“滚!看你妈看!”
陈林虎脑子里擦过一丝火星,马上就要点燃引信。
火星落下的前一秒,西户的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