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乔的努力之下,陈林虎和张训齐心协力把密码事件翻篇的计划成功破灭。
直到三人被老陈头一人塞了一个菜筐,坐在小院儿里择菜,都还没从尴尬中回过神。
估计是从来没干过这么丢人的事儿,从来都是话题引领者的张训都跟嘴上挂锁一样半点不吭声,段乔朝他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张训清清嗓子,拿出大人样儿来打破僵局。
“小胖,你对象呢?”
段乔挤眉弄眼的表情一僵,转而怂拉下去:“吵架了。”
张训另谋生路:“那工作呢?之前不是说有个升职机会吗?”
段乔神色黯然:“被走后门的缺德玩意儿挤掉了。”
“……那上周你对象不是打算带你见家长吗,”张训说,“什么时候去说好了没?”
“别提了,”段乔泫然欲泣,“她爸妈一听我家里情况,直接就劝分了。”
陈林虎都听不下去了,跟张训说:“你能不能提点儿不戳他心窝的话?”
张训放下快被他搓烂的菜叶,摸了根烟叼嘴上,一边揉揉自己开始不怎么舒服的胃,一边心想他娘的,这天还聊个屁啊。
原本只是尴尬的气氛,这会儿已经转为了成年人心酸的沉重氛围。段乔双眼含泪,掐菜叶的手法跟扯花瓣似的,一片一片往下拽。
陈林虎用余光瞥张训,后者抿着烟满脸无奈,这可能是张训最被尴尬暴击的一天,连一贯的眯眼笑都挂不住了。一只手还有一下没一下地顶着自己的腹部。
“怎么?”陈林虎只能自己担起解救气氛的难题。
“没事儿,”张训没想到陈林虎观察力还挺强,笑了笑,“让小胖给愁的。”
段乔扯着菜叶哼道:“少放屁,你那是老毛病。又没吃早饭吧?”
“误会我了,”张训说,“我昨天晚饭也没吃。”
“你就作吧,”段乔没好气,“等你那胃彻底烂了你就消停了。”
陈林虎想到张训茶几上那些小面包、火腿肠和泡面,跟他大半夜不睡觉的作息,觉得段乔用“胃彻底烂了”的形容非常有可能是客观叙述。
这一点跟陈林虎对张训“合格成年人”的评价相去甚远。
如果说张训的社交能力可以打九分,那陈林虎觉得他的生活能力估计也就跟小学生打个平手,甚至连老陈头这种七十来岁需要请钟点工的老年人都不如。
陈林虎已经懒得跟张训计较什么WIFI密码,看了张训一眼,起身往屋里走。
“哪儿去?”段乔问。
陈林虎不冷不热地回答:“找我爷。”
语气听不出情绪,段乔扭头用腿撞了撞张训:“哎,你说这是翻篇了还是没翻篇?”
“你少说两句都不知道翻多少篇了,”张训慢悠悠地择菜,“话多的堵都堵不住,才见几回面儿,家底都快让你给他抖光了。”
段乔不好意思道:“你不懂,这叫合眼缘!我看见他就觉得亲切,跟劳动人民见着黄土地是一个心情。”
“亲切,”张训笑了,“是他一个打俩的战斗力让你觉得亲切,还是话少词狠的说话方式让你觉得亲切?”
“都不是,我警告你,你少说我小恩公的坏话,”段乔说,“我就是那天大街上瞅见他就觉得眼熟,老觉得跟谁像。”
张训才没工夫跟段乔掰扯他的眼缘问题,刚低头扯了两片菜叶,就听段乔恍然大悟道:“对,就跟你那会儿似的!”
张训对自己像陈林虎这个年纪时是什么样已经印象全无,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表情绝对比陈林虎丰富得多。
“不是说话方式跟外貌那种相似,”段乔叹口气,“我也说不上是哪儿,反正我看他自个儿拎着行李箱站马路上,谁也不信谁也不搭理的劲儿,就想到你毕业那阵,差不多也这样。”
“别吧,”张训犹豫,“我人缘儿好着呢,对谁都照顾有加,非常有爱。”
段乔用自己的小眼睛翻了个大白眼,正要继续说话,听见老陈头大着嗓门在屋里嚷嚷。
“不吃什么?”老陈头的声音几乎穿破墙皮,“不吃辣?谁胃烂了?胃烂了还吃个屁啊,送医院啊!”
尽管没听见陈林虎的声音,但张训和段乔还是猜得到爷孙俩在讨论什么。
“瞧见没,”段乔掰断菜根,哼笑一声,“你也不是没受人照顾的时候。”
张训没搭理他,眯着眼用拳头顶了顶自己酸疼的胃。
过了一会儿,陈林虎又没表情地回来继续没干完的活儿,只字不提刚才去厨房干了什么。
还没开饭,但张训莫名觉得胃里暖和了点儿。
和陈林虎预想中僵硬客套的餐桌不同,老陈头和段乔混的很熟,两人从熏腊肉的十五种做法扯到穿什么去见对象父母。
老陈头说的头头是道,开口就是“我七十来年的人生经验不是白积累的”,把段乔说得两眼放光,掏出手机录音,表示一定要带回家睡前听。
陈林虎跟张训完全插不上话,捧着饭碗负责点头和吹捧,以及饭后的刷碗擦桌工作。
“他跟我爷很熟?”陈林虎擦着桌子,扫了眼摸着脑袋跟段乔讲话的老陈头,低声问身边撤凳子的张训。
张训也低声道:“段乔以前干社区服务的时候跟陈大爷认识,这房子还是看他份儿上给我减的房租。平时你们也不怎么回来,段乔隔三差五带点儿烧烤啊猪蹄儿啊什么的垃圾食品,陪老头老太太们吃顿饭,老年之友,关系好着呢。”
陈林虎听到那句“你们也不怎么回来”,耳膜像是被刺了下。
因为跟陈兴业说话超过三句就会吵起来,老陈头拒绝跟陈兴业住一起。林红玉和陈兴业关系还好那会儿,老陈头每年还会去他们在的城市住几个月,自从两人矛盾越来越大,老陈头就连那几个月都省了,完全呆在宝象市,守着两套老房子不挪窝。
等陈兴业离婚又再婚,老陈头就更不乐意离开宝象市。而陈林虎也升入高中,为了达到他爸定下的各项指标,不得不开始了在书桌前坐牢在画室里蹲号子的三点一线生活,老陈头也没让他再在暑假到宝象玩儿了。
尽管陈兴业曾不止一次跟陈林虎提过要把老爷子接到身边一块儿住的计划,也承诺过绝对会尽快兑现,但都因为老陈头不乐意而一拖再拖,到后来陈兴业一年比一年更忙,这个计划也就持续延后,以至于陈林虎高考前再问起此事时,陈兴业竟然花了好几秒才想起来。
说实话陈林虎当时已经连“我爸竟然连这事儿都忘了”的惊讶都没有,他在自己成年前就已经学会去习惯接受没有结果的承诺,手握满满一把的空头支票。
比起对陈兴业的失望,陈林虎对自己的失望反倒更大。
他三年的暑假补习和练习并没有带来飞跃性的成就,反倒牺牲了来看看老陈头的机会。
想到老头守着空荡荡的两套房跟大半夜打架的家属院,陈林虎觉得自己这孙子做的真不怎么地道。
他忽然有点儿理解老陈头把二楼租出去是为什么了。
等不来人的二楼太空了,哪怕是个陌生人住进去,老陈头也觉得至少算是塞满了。
陈林虎的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打断他的思绪。
“哎,”张训小声道,“我刚说的没别的意思,你别当回事儿啊。”
陈林虎愣了愣,见张训正盯着自己的脸看,观察他的表情。
这种被人细细琢磨的感觉其实并不怎么样,但张训语气里的恰到好处的关照勉强平衡了他带给陈林虎的微妙感。
陈林虎正要开口回答,那边儿老陈头大声嚷嚷:“时间还早着呢,快,快下两盘跳棋!”
“我画还没画完,晚上陪你下,”陈林虎替老陈头把棋盘摆好,“我回我屋,你们玩。”
没等他走人,张训立马接口:“我这个人对艺术最向往了,就想看人画画,走走走,你画你的,我蹲旁边看就行。”
陈林虎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臭棋篓子避战的想法,但老陈头显然对别人欣赏自己大孙子的行为非常赞同,摸着秃头连连颔首:“客气了张老师,里边儿有床,你能坐床上看。”
不等陈林虎发言,张训就推着他离开客厅,只剩下找不到理由的段乔急的满头大汗,被老陈头一把按在椅子上,不由分说地开始了第一盘。
陈林虎被推进自己卧室,张训动作敏捷地迅速把门带上,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动静,确定自己的好兄弟已经沦陷,战火已经点燃,并且烧不到自个儿身上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陈林虎也没吭声,抱着胳膊看着张训一系列操作。
张训一回头,差点儿跟堵在他身后的陈林虎撞个满怀。
两人身高差不多,陈林虎略高一两厘米,平时还不觉得,站的近了倒是显出点儿挺拔高大,配上那张不好惹的脸,天生就带着压迫感。
“向往艺术?”陈林虎说,“蹲地上看?”
张训的脸上又堆起平时那副斯文的笑,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把陈林虎推开一点:“陈大爷刚下达指令,我能坐床上看。”
“又快跑腿买早餐了?”陈林虎也没再挡着他,走到书桌前晃了晃鼠标,把休眠的电脑唤醒。
张训那副成年人该有的稳重模样端了几秒后就垮了,叹口气:“还差三盘。”
老陈头跟张训的赌局据说已经持续了小半年,张训输够十五盘,就要给老陈头买一顿街角生意火爆的早餐店的水煎包当早餐,老陈头输够十五盘,就包一周张训的晚餐。
从赌局开始至今,张训只吃过一周免费的晚餐,而早餐店的老板都已经记住张训的长相了。
陈林虎露出一个笑,没再挤兑张训,转身把自己那个瘸腿行李箱拉开,在林红玉给他准备的东西里扒拉起来。
“你是不知道那家早餐店里人有多少,我是不想一大早再去挤了。”张训见自己已经露馅,也不装了,随意在屋里看了两眼,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能看吗?”
陈林虎随意地点点头,张训走到近处看。
和他摆满杂乱书籍稿纸的桌面相比,陈林虎的书桌可以用整洁来概括。
电脑屏幕上的插画已经有了光影色块,还没开始细化,电脑前的手绘板用了有段时间,绘画区贴的膜中心摩得光滑平整,一旁手绘板笔的笔尖也秃了一小半。
电脑旁还有个速写本,看得出经常用,封皮已经旧了,使用过的内页膨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经常练习?”张训没得到翻速写本的许可,就只看了几眼,笑道,“勤奋啊少房东,喜欢画?”
陈林虎含糊道:“算是吧。”继而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盒子丢给张训,“用得上就吃两粒。”
张训接过盒子看了一眼,是治胃炎的药。
他眯着眼的斯文相淡了点儿,眼底却浮起些许笑意。
“你还有这类玩意儿呢,也胃病?”他这会儿其实已经不难受了,但还是从盒子里抽走一板,“行,我拿点儿备用,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