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白风清,萧慎玉却并不如意。
那夜,江砚祈的一句“好梦”维持不了太多时间的作用,此时他躺在又硬又薄的床褥上,又做起了梦。
那个女人依旧穿着最喜欢的玉色绣芙蓉望仙裙,裙尾的芙蓉被冬日的风刮得颤颤,咿咿呀呀地唱着歌。
皎若明月,眼若秋波,她长得好美。
她还是站在城墙上,无视狂风寒雪的凌冽,无视城下千军万马,她听着头上的金芙蓉玉珠步摇发出清脆的惨叫,点了石榴娇的嘴唇微微扬起,摆着张千娇百媚的笑脸,遥远不真切地望着即将要出城灭国的夫君。
她未曾开口说一句话,等那狂劲的北风涌来,她如千百个噩梦中一般决然跃下。温热的身体砸在高大的战马前,鲜血四溅,从她的头还有她的肚子涌出来,喷了马头一脸。
身上盖着的那层薄被好似有千金重,萧慎玉呼吸微急,猜测他是否马上就要死去。但他没有死去,他看见一个小团子裹着满身的血污从女人腹部爬出来,坐在地上抬头,鲜血糊了他满脸,看不清模样,只有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眼,正对着战马上的人天真地笑着。
“父王。”
那小孩脆生生的喊。
马上的男人惊愕地瞪着眼,没有应答,小孩失望地瘪起了嘴。
“别哭,别难过,快过来,快跑!”萧慎玉在心里默念,下一瞬又见小孩转过头,直直地朝他看来,笑得好甜。
他说:“哥哥。”
萧慎玉“哗”的起身,掠至桌边,一头埋进了盆里。冰冷的水争相往他鼻子里灌,他在窒息之前抬起了脸。
“砰!”
纾俞破门而入,借着月色看见萧慎玉一如往日般地站在桌前,水滴从他的发梢落下,淌了一地。他沉默地掌灯,拿出干净的帕子替萧慎玉擦头发,这样的动作他做了好多年。
一如这鲜血喷洒的夜晚,萧慎玉从未逃脱,他只能一次一次地捱着,从歇斯底里到愈发沉默。
萧慎玉沉默地站着,纾俞不敢吱声,默默地替他擦头发,突然他眼中杀气一闪,帕子落地的那一刹那,他已掠至门外,挡住了里屋的门,与对着身后侍卫比手势的墨余对上了眼。
纾俞压住杀意,暗自警惕,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墨余没想到这么晚了,屋里还点着灯,他轻步走过来,低声解释道:“奉我家少爷的命,前来送东西。”
又送?你家少爷真他娘在养小宠吗!
纾俞嘴角微抽,回道:“太破费了。”
“并未,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给少爷做安抚的东西,少爷让我全部拿来,如此,他与王爷当真两清了,我们以后也不敢再来叨扰。”墨余示意两个侍卫将箱子抬上来,说,“这里面有黄金百两,因为是御赐,少爷怕被小人攀咬,所以玉器绸缎都是用库房等量价钱的珍品替换的,请王爷不要嫌弃。少爷说了,若是旁人说三道四,王爷尽管道明原情,说是他的谢礼便是。”
纾俞抱拳道:“那我便代替主子收下了,请你代我向小郡王转达谢意。”
“好,我等告辞了。”墨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里屋,朝纾俞回礼后便带着人翻|墙而出,利落地跑了。
纾俞打开箱子,发现的确是难得的珍品,他将箱子合上,进屋后看见萧慎玉已经重新躺下了。
他放轻呼吸,将屋里的灯灭了。
***
翌日卯时,江砚祈起身梳洗。
院里的人现在都还没起,并且他们都住在侧院,所以格外安静。天还未大亮,江砚祈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拔出了悬挂于门前的刀。
墨余自小在军中长大,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是常态,他出现在廊下的时候,江砚祈一刀横空,于胸前向前猛推,刀背搁在他手臂上,他的双眼被映在刀上。
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煞气,与他刚猛的刀势如同一辙,必须在危险中经过长久的淬炼。
墨余心中大惊,又忍不住微颤——他好似看见了郡王在战前的风采。江砚祈在院里练了一个时辰的刀,墨余便在廊下看了一个时辰,他的眼光几近痴迷。
江砚祈上阶收刀,从他手中拽过干净的帕子,一边擦汗一边道:“身体太弱,事倍功半,还得磨合些日子。”
对于他话中这明白敞亮的诡异,墨余并不放在心上,他跟随江砚祈一起进屋,倒了杯水递过去,说:“我昨晚去送礼,纾俞警惕性太强,功夫怕是不低,还有,那个时辰了,屋里还亮着灯,怕是容王爷还未就寝。”
“可能是做了噩梦吧!”江砚祈回忆着话本里的故事,脑海中莫名地浮现出萧慎玉面色苍白、陡然惊醒的画面,他将一杯水灌下,觉得比起萧慎玉的梦,他这两日梦中遇见的前世死状,好似没那么可怖了。
“少爷,早膳用什么?”墨余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砚祈放下杯子,起身去拿衣裳,说:“不必备了,我今日随爹去趟军营,路上顺道买两个包子就成。”
“军营?也成。”墨余说,“少爷不正好要铸刀吗?玄铁营有煊云军中最好的铁匠,交给他们做,少爷不会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