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了。窗也关上了。屋子里一丝风没有,特别安静。
咳。
“我弟没跟你胡说八道吧。”江心白说。
杨广生摇头。他叫对方:“小白,过来。”
“……”
江心白走过去,坐在刚才李梓晗坐的凳子上,看沙发上的杨广生。杨眼神直勾勾的,盯得他发毛。于是他主动说话了:“我去别墅时,看见林树丰了。他……”
他在自己脸上的伤疤位置轻画了一道。
“……嗯。”杨广生回神,“对。”
“……”
江心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在裤子上做了一个伸展运动:“为什么。没必要。”
“他应该庆幸你活着。”杨广生说。
杨广生看他的手,又顺着看向他的膝盖,视线停在那里。
对自己来说,更庆幸的是小白和弟弟不知道12年前所谓“诈骗”事件的真相。因为自己不配做“恩人”。现在这样很好。一个美好的年轻人,有一个支撑着他的美好的信念,而不是真心被折辱的不堪和信念的崩塌。
……不应该叫庆幸,是侥幸。
杨扯了下已经松得很开的领口,释放嗓子眼里不断膨胀和泛起来的绵密又酸苦的情绪泡沫。
杨又说回林树丰的事情:“我倒是……很希望有这么一两件事,能让你感觉到我对你上心。刚分开的时候,我甚至想着把那个蠢货带到你面前邀功呢。可是我又总觉得这和你受的伤害比起来轻如鸿毛,这么做只会像做戏似的可笑。所以,不重要了。不重要的事儿,就忘了吧。”
不过感情上的问题好像并不是江心白关注的重点。江抬头看他:“现在公司里很麻烦吗?”
杨广生抱起杯子,轻描淡写地说:“我毕竟不是杨知行。可能就是不行吧。”
江心白把手放在脸上,猛蹭了一把,神情极其懊恼。
他站起来,走到厨房里去。厨房里响起水声。
杨广生自己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站起来,重整精神,头重脚轻地走过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往里看。
小白正在粗暴地淘米。然后放到灶上,开火。
看起来在煮粥。
他转过来,对着杨广生。
“那时候你为了救我破坏了计划,我很愧疚。但后来这个事你觉得有必要吗?你就应该送林树丰去警察局,让他把那些作对的人,犯法的人都咬出来,以绝后患。”
杨广生笑了声:“小白,你说话怎么跟老杨一样?事都过去两年了,还提它干嘛。”
江:“……”
俩人都沉默了一小会儿,只有灶火燃烧的声音。
然后江又说话了:“不说过去就说现在。你看看你。在自己家的公司让人欺负,游戏公司也是,自己的心血都让人偷了。你明明开挂独占一条超跑赛道,怎么总让人觉得活得那么拧巴呢。”
“我……”
杨广生虽然时常自我厌恶情绪低落,但除了这些深处的黑暗之外,他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这个世界上他算是最好命的那一挂,所以矫情都要悄悄的。来自坏命小白的斥责和关心,才让杨的心里头真的感觉拧巴起来。
小白高挑挺拔,微垂着眼帘看着自己,他真好看。但想到他跑起来的蹒跚样子,杨广生抠在门框上的手指头收紧了。
爷爷帮我们还了债。
哥哥的腿没钱治耽误了。
我跟我爸说有人给我吃黄桃罐头。
那个厂长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
杨广生抽了抽酸得发胀的鼻子,压住急促的呼吸:“宝贝你是在给我煮粥嘛?”
江心白的眉头皱起来了:“杨广生。”
想到他视频里那个德性,江心白堵得闹心。什么尺子,真情假意,情情爱爱卿卿我我,连自己都不懂得珍惜,成天扯那些蛋有什么用。
他转过去背对杨,看着开始冒起热气的小粥锅。
“算了。我说东你说西,地球上没人能跟你的火星脑袋好好交流。你进去等着吧。”
过了会儿,他并没听见杨脚步离开的声音。
粥锅开始冒泡,江用勺子把锅底的大米推起来,然后把火关小了些。
身后的人吐了口气,转换情绪,说话了:“你别生气,我好好说。我其实没你想那么轻率。既然事都做到那一步,我当然也不想前功尽弃。当时我去找林树丰,一开始是想了解情况和谈判的,真没想动粗。可见了他说着说着就没忍住。这狗jb玩意儿是真他妈的贱!我想让他受和你一样的罪!当时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别的什么都没剩下。后来我也后悔了,但不是晚了嘛。”
停顿了一下杨广生又说:“后来这两年,我也努力了,可我确实不是老杨。我不行。”
江心白终于又回头看他。
“你不是不行。”
江心白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得了。但是杨广生看穿自己的小心思就像看玻璃杯,水里飘着几根杂毛都清清楚楚。这样心思敏锐又缜密的人,不行?那不是说我是弱智吗。
“你就是不够狠。”江心白说,“我这两天还想,两年前如果因为我对你表白过所以让你对我不忍心,那口红的误会其实就是老天爷暗地在帮你这个天选之人修正路线的。你应该任由我这个‘三心二意’的骗子奸细死在山里,这样真的出了人命,他们所有人都再也没法翻……”
“江心白!”杨广生声色俱厉地喊了他的名字,江很意外地愣住。
“你,不要……”
杨广生用手背挡住了眼睛。他的手在哆嗦着。然后他放下手,眼睛红着深呼了一口气。
“别做这种假设。也别把那些词儿用在自己身上。”
看他脆弱的样子,江心白抓紧了勺子。
“……我当然不想真死,只是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江心白又多余地翻搅起粥锅来,“我是想说,虽然在听到你对我产生那种误会的时候,一下子确实恶心到了,但再回头冷静想整件事,你对我真的很不。谢谢你。”
杨:“……”
谢谢你。你对我真的很不。
虽然你践踏我的忠诚,侮辱我的感情,但你做事儿挺仁义的。觉得我那样还想着救我这个骗子,没顺水推舟拿我当鱼钩上的蚯蚓。
这小子是故意怎么扎心怎么说吗。
杨广生想。如果被捅一刀然后躺地上流泪就能把过去的纠葛抹平,那还算一劳永逸了。
分明现在他和小白两个人,安静地呆着,多么好的时光。回忆为什么件件挖心呢。他想更多地体验现在静好的实感而不是可挽回的过往,于是走过去把脸贴在江的后背上。他感觉到对方的后背很僵硬。他手摸上对方的腰,碰过的地方一下子就绷紧了。
杨广生贴住了他,把鼻子埋进他的后背里去。鼻子不怎么通,捂在衣服里发出闷声:“白,你也是有味道的。不过非常轻。”
杨:“凉凉的,很清新。不过,不是草地之类肤浅直白扑面而来的清新,是要非常非常轻地闻,就像忘了呼吸那么轻才能感觉到。”
过了会儿,他总结道:“像一枚在月光下被露水浸透的松果。”
“是大米粥味。”江心白用很刻板的声音说,“进屋去等。”
杨广生很顺从地放开了手,走出了厨房。
不急于一时。小白没拒绝地推开他就很不了。虽然可能是因为自己在生病人家没好意思。
大米粥的香味确实越来越明显。杨广生听见江心白把锅盖盖上,咕嘟嘟的声音就变得含蓄了。然后是开冰箱的声音,打鸡蛋,搅鸡蛋的声音。
杨广生抱过小白后,情绪奇妙地好了很多。那种踏实的感觉好像能让他从回忆的泥沼中逐渐清醒些。不管过去怎么样,以后要和小白好好过日子。自己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跟着他上的动车吗。
他这么想着,没一会儿他又从大米粥的气味中分辨出一丝鸡蛋羹的香气来。鸡蛋羹里放葱花了。他想,肯定是小白妈妈教他做的。海城这边不放葱花,北方放得多。老杨也是东北人,他做鸡蛋羹就这味,小时候老杨着急上班来不及做饭也是在炉子上给他烫一个最方便的鸡蛋羹,撒上一层香油和葱花。
自己的嗅觉还是不的。即使生病了也还挺好使的。
可真香啊。
他的心情愈发晴朗起来。
不过,他又想,既然自己鼻子这么好使,怎么从来也闻不着小白说的味呢。
桃子味?要真有那味自己不得天天过敏吗。
他再次抬起手腕象征性地闻了闻。当然还是一样什么都闻不到。
……不过这一次有什么回路在他脑海中通了电,闪了一下。
桃子。
……桃子过敏。
十几年前的大雪天,就是遇见小白和他弟弟那天,自己之所以下车求助就是因为桃子过敏着急回城。
这么说第一次和江心白见面,也和“桃子”有关……这是什么巧合吗?
如果不是刚才李梓晗给他说了那件往事的真相,把那个冰天雪地的戏剧故事里的小主人公和江心白联系到一起,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想到其中的某些细节还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必要。
但现在,某些早已被大脑扔进垃圾堆的记忆碎片又因为刺激和召唤,显现出了残破的影子。
……
(闻什么呢?跟个小狗似的。)
(我想我现在大概是桃子味儿的?)
桃子味。
这些话自己好像是说过……是说过吧?在怀里那个满脸脏污的孩子靠在自己胸前,只能靠鼻子去分辨周围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开玩笑说过这种话?
太久了。那些片段在脑海里只是突然一闪而过,说不定是觉……
不。应该不是觉。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自己铁定是没有桃子味的。任何人都没提过这种事。现在结合这个情况下,只有江心白这么说,那当然更不能仅仅是个巧合吧?
……他已经把自己认出来了?!
杨突然打了个激冷,呼吸凌乱起来。不可能!首先这太不科学了。只凭十年前的味道认定是同一个人也太扯淡了。再说他如果认出来也没拿打火机和我相认啊。
……因为我不是“爷爷”?
对,记忆中,“恩人”应该是个声音沙哑的爷爷,而不是23岁的青年。
杨广生想到这,慌乱平复了一些。他很庆幸这个阴差阳的年龄差,让自己这件“侥幸”被戳破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像小白这样,反复说起“桃子味”,可能只是因为他记住了自己说那三个字,因为当时他唯一能努力记住的,就是恩人的味道和这三个字。
在小白拖着疼痛的伤腿反复深化对恩人的记忆,度过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时,自己正当对方是个可以充当自己谈资的小骗子,语调讥讽地侃侃而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