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斩道01(1 / 2)

幽谷阴冷。

若非亲自踏入,大约知非否自己都想不到以春景著称四境的桃源里竟然还有着这样的一个地方。

他走在桃源里,起初见的是步步景,瞧的处处画。只是花鸟草木皆有,世外仙境也仍在,但桃源里的那些弟子却都消失不见了,甚至连桃源那棵作为象征与标志的神木也因无人照料,树下生出一圈的从碎石里蹦出的野花来。

这几日,祁连山脉异动颇多,知非否瞧在了眼里,心里本是不太愿去探查。一则,祁连山脉如今四宗齐结,而云水宫的修者也并非对他十分臣服,做不到当初他以枯叶宫攻祁连山脉那般容易。二则,绮澜尘此人,外人观她冷漠自持,便说她是个合格的桃源坞主,不是个足智谋略的领袖人物——知非否却觉得绮澜尘是个比安远明要难对付得多对手。

安远明有弱点。弱点鲜明,好恶也鲜明,要揣度他的行为模式自然也就要容易上几分。

绮澜尘冷漠,在接手桃源后,更是收敛桃源避开风雨足数十年,她为人到底如何,世人竟也只能从她的外貌言行些许推测一二,知非否深知情报的重要性,对桃源的情况从未忽视过,却也得不到更多的有关绮澜尘的信息了。

同一个方法用两次本来是知非否颇为不屑的行径,但面对绮澜尘,知非否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能咬下去的口子了。

凤鸣凤舞这对来自天上城的姐弟,天生对于他们这类活在下界的人便没什么怜悯心肠。说的更难听些,凤舞看不上知非否图谋同类性命是个败类,凤鸣冷眼瞧着知非否玩弄手段只想看更精彩的戏码而不是稳打稳扎。

便是知非否想要找第二个更为要切的下口方式,这对姐弟也不肯给他机会。

似乎是察觉到知非否有着以“越鸣砚”操纵道子的心思,凤舞更是对他严防死守。若是不做出点成果来,知非否怕是连道子的面也再见不到——见不到道子的面,用道子替他除了秦湛和一剑江寒的计划,也就成了痴人说梦。

凤舞道:“尊上有命,祁连山的余孽当初是你纵走,今也该由你收拾。尊上仁慈,今允你十日,十日内祁连山若除,尊上愿允你一愿。十日后若四宗仍在,那和尚的结局便是你的后路。”

“小子,你好自思量。”

年岁过百的知非否在这状似十六的少女面前,也只能被称作“小子”。她眉梢皆冷似冬雪,口中的话语更是毫不留情。知非否清楚凤鸣凤舞与道子最大的区别——这两人对于这一处世界是确然并无太多感情的,更枉论自己这个在他们眼里根本不配跟随越鸣砚的“小人”。

或许根本没有道尊令,只是这位仙子瞧不上自己,要送他去死罢了。

知非否心里清楚,面上却依然一派风轻云淡,他甚至笑着向凤舞拱了一手,口称道:“在下明白了。”

凤舞瞧着他,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旁的情绪。她看着知非否,就像看一个难以理解的怪物。

知非否也确实不需要旁人理解他。

或许因着时日长久的关系,司幽府君多少了解他些,但也便只是了解了。

他会因同僚情谊救他,在他背弃魔尊后,自然也会为了魔尊而杀他。

——这天下何人不想杀他。

知非否折扇轻摇,走在这寂静无人的桃源里,明知道此时桃源无人,定然已是绮澜尘先一步猜到他的想法,预先设下了伏兵——他却也只是脚步略缓,神色依然轻松淡然。

他掠过桃源那棵神木,向着桃源更深处走去。

——却也要能杀的了他。

知非否按他的计划寻到了桃源的这处幽谷。

这处幽谷存在已有千年,到了夜间,是连星光都透不进的黑暗,因此被桃源历代坞主当作面壁思过处使用,就连一剑江寒与秦湛都被一同在这处被关过。

知非否踏了进去。

这一入,便仿佛踏进了另一处世界。幽谷内十分昏暗,不见日月,只能瞧见入口处的一点日光,完全不知背后有什么又会有多长。知非否仿佛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璇星玉,玉石的光在幽谷内闪烁,环境越是昏暗,它便越是明亮。知非否取出了它,不消片刻,便将这幽谷内照得清清楚楚,再也没有什么“幽密”可言。

幽谷其实就是一处大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山洞。从外部来看,由于桃源山石错落草木茂盛的缘故,瞧着像是一处被树木阴庇的山谷,加上桃源宝物众多,桃源坞主自己不说,大家便也理所当然的将这处当作了被刻意施了咒的峡谷,谁会想到这根本不是一处被山拥住的青谷,而是一座山洞呢?

在璇星玉的照耀下,知非否甚至能清楚的看见山洞内的山壁尽头,有一处爬满了青藤的地方,他走了过去,以五行术将这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青藤烧毁,露出青藤后一条极长的狭道来。

那是一条细窄的岩石通路,壁上长满了青苔,显出这人工凿开的山石过千的年岁。

知非否不过看了一眼,便心中微动,大抵有了些猜测。

他毫不犹豫地往更深处走去。

过了这处狭长石道,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才是真正的、桃源内藏着的“幽谷”。

阳光散落于草地上,透过湿润的空气,折射出不同的光晕斑点来。有风过,粉色的花瓣便被吹得扬起,知非否抬起头,发现这里约有一半,都被桃源里那颗巨大的神木覆盖着。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想到神木背后依靠着的山壁后,居然是这样的一方峡谷呢?

知非否收起了手中的璇星玉,他略思忖一瞬,便向神木的位置走去。

走得近了,那几乎要被荒草埋没了去的石台渐渐暴露在他的眼里。说是石台也不恰当,那是部分暴露在外的龙骨。从露出的这部分龙骨来看,无翅,应不是应龙,而是角龙。

角龙与应龙不同,它由虺修炼而化。在数千年前,人类尚未悟道,妖族最为繁盛的时候曾在东海广出。只是后来太上元君悟道,角龙又不慧加之脾性暴躁,渐渐便自我走向了灭绝。听闻记载,角龙最后的出现,便是东海的最后一任妖主。

在之后,就只有桃源祖师羲和君的传记中提过一句,羲和君御角龙游天下。

她曾经也拥有过一条角龙。

知非否见到了龙骨,他的呼吸终于有了一瞬的变化。

他有些迫切的半蹲下去,想要在这角龙的埋骨处寻找一样东西。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扒开这埋了约有千年的泥土,先察觉到了一股剑气,他极为敏锐的一扇掷出同时退开原处,缓慢抬眼,打量起了桃源的来客。

玄衣的剑修不知从何而来。

他似踏风来,又似行云至。

桃源幽谷的山水渐渐于知非否的眼中淡去,而剑修背上的两柄奇异寒剑却在他眼里越发清晰了起来。

剑修眸若寒星,他的手握上了剑柄。

知非否眯起了眼,他蓦地笑了一声:“一剑江寒。”

一剑江寒分毫不动,他只是面对知非否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剑,不知春泛着寒芒的剑锋直指知非否的咽喉,一剑江寒道:“知非否,我来取你的命。”

知非否瞥了一眼自己的折扇。那扇子尚未近一剑江寒的身,便被他一指击出,如今砸在谷里的碎石堆里,反倒远离了战场。知非否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他清楚一剑江寒的实力到底有多恐怖——当一个极富天赋的人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此道,不登上极峰反才会令人觉得奇怪。

知非否瞧着一剑江寒,感慨道:“数日不见,一剑道长的修为似乎越发精进了。若非这世上多了个秦湛,这正道的第一人,剑道的第一剑,都早已是你了吧?”

一剑江寒听了就和没听见一样,而他的没听见,便是当真不会入心的没听见。这一天与天下大部分人都不同,知非否见过了太多自称昆仑传人的昆仑弟子,每一个人都心心念念着昔日昆仑荣光,忍不了旁人说一句“不行”,但要知非否来看——昔年昆仑何等峰高,太上元君首徒嫡支一脉的风氏门楣又如何令人敬仰,他们在时,重的从来只有心中道,何曾在意过所谓“百宗之源”“万山先祖”这般的名头?不在意却为首,在意方破落。

昆仑千年,传至最后,竟无一位弟子承下了昔年昆仑的风骨。

而一剑江寒——这个从不会将自己与千年前繁盛的昆仑捆绑在一起,认了个三流师父一辈子,甚至都不知道去在意秦湛压在他头上的所谓“第一”的、直白到近乎令人觉得可笑的剑修,反而是在知非否眼里,唯一一个还能配的上“昆仑”二字的昆仑传人。

只可惜,注定为敌。

知非否从袖中抽出了自己的那柄墨绿短刃,他云淡风轻道:“绮澜尘为了能让你杀我,竟然不惜将祖师埋骨之处告诉你,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以她的个性,会是亲自来拦我呢。”

一剑江寒冷声:“绮师姐知你卑鄙,四宗齐结,以她为首,依你个性自然是要拿桃源开刀。绮师姐已不是桃源坞主,有些事桃源坞主不能做,四宗盟主能做。诸如以四宗盟主的身份命令桃源尽数撤离,免得大战之前,先遭你阴险算计。”

“又诸如,空出这幽谷来予你,但先取走琉璃灯,免得你寻不到人,便以此来胁迫桃源。”

一剑江寒提及琉璃灯,知非否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轻笑道:“琉璃灯是桃源圣物,为当年羲和君的陪葬。桃源弟子若是擅动,便是决不可恕的大罪。绮澜尘先一步取走,看来是连桃源弟子都不打算做了。”

知非否淡笑:“够心狠,够果决。不愧是敢和秦湛呛声的女人,是我小看了她。”

一剑江寒冷声:“你小看的不止是她,你小看的是所有人。”

“知非否,你是否觉得你足够聪明,聪明到这天下人都活该被你摆上棋盘操弄?”一剑江寒声音冷得几乎淬出冰来,“这是人间,是万物共生之所。天下不是棋盘,人也不该被当作棋子。”

“你下了一辈子的棋,如今也该被当一回棋子了。”

知非否笑了一声,他懒懒道:“绮澜尘这一手,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但拿我下棋?她怕是还不够。”

话必,知非否手中墨绝刀锋如箭,眨眼间便迫于一剑江寒面前!

一剑江寒回剑欲挡,却在刚碰上知非否墨绝刀刃的一瞬间,被知非否以五行术赋予刀刃上的雷电之术击了个措手不及。他握剑的手掌麻痹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的麻痹,使得他握剑的手略松了一刻,便是那一刻——墨绝如蛇随上,在一剑江寒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一剑江寒第一次在面对知非否时退了。

他退了一步,而知非否则是瞧着自己刀刃上的血渍笑了笑。

他说:“我来桃源,是因为我想要琉璃灯。你以为昔年林谷道人怎么死在了桃源?是我故意让他死在摘星宴,好让你输给秦湛的吗?”

知非否这时倒是真的笑了:“我没那个心情。只是你那师父自己撞上来罢了。”

“我找他那么多年,他一直紧紧的跟着你,又藏得好。唯有那一夜,你与秦湛被关,所有人都在注意你们,得使我有机会入桃源掌门的点墨阁内查询我想要的东西。你师父——可是真的在乎你啊,他为了你待在了点墨阁外一整日未离,只为了求见桃源坞主,好免你无事。”

“该走的时候不走,既然撞上了,我也没有不拿走的道理。”

知非否淡声道:“桃源怕是没告诉你,甚至不敢对外说林谷道人是我杀的吧?因为杀林谷只是顺手,我那日来,本就只是为了琉璃灯。我取走了记载琉璃灯的书册,琉璃灯这样能招魂的东西,说轻了,不过是传说的仿品,是昔年羲和君因太过思念师门而仿制,说重了——从万物中重新召回已消散的魂灵,这是已越出人力范围的神器——桃源当然不愿意被天下知道,所以只能牺牲了你,做我的帮凶了。”

一剑江寒在一旁听了,握剑的手忍不住吱呀作响。知非否见了,偏还要添油加醋。

他笑着说:“你现在却帮桃源守幽谷,有趣,真是有趣。却不知你师父在点墨阁里的血,她们有没有擦净呢。”

一剑江寒默然。

他的手攥着剑柄,指节几乎要沁出血来。

是人都有弱点。

一剑江寒的弱点,便是他的师父,那个在知非否眼里,甚至不配念出“昆仑”二字的昆仑传人。

知非否神色自在的瞧着一剑江寒。可他自在神色不过浮了分毫,便又凝起了。

一剑江寒抬起了眼,他对知非否道:“我懒得管那么多弯弯绕绕。”

“我问你,我师父是你杀的吗?”

知非否微微眯起眼,他惯来说谎成性,可这一刻,在一剑江寒的面前,他却不想说了。

知非否含笑:“是。”

一剑江寒又问:“你是否站在天上来客一处,无论如何,也要我等皆死,置我等于万劫?”

知非否眯着眼:“是。”

一剑江寒拔出了自己的另一把剑。这是知非否第一次见到一剑江寒同时握着他的两柄剑对敌。

一剑江寒道:“那就没错了,我要杀你。”

不知春为两把剑。

一长一短,一宽一窄。

一剑江寒寒眸微抬,知非否便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就像他最初对一剑江寒的评价一样——一剑江寒的性格,注定他将是他最难对付的敌人!

一剑江寒。

一剑可寒江海,若他手中有两柄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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