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渡禅师看了他一眼,不禁感慨道:“真快啊,又是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余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为师虽说是个出家人,却也明白山下的百姓们苦巴巴熬个一年到头,哪家不是盼望着阖家平安团圆,来年风调雨顺的有个好收成,你不在家多陪陪爹娘,这么早着急回来干嘛?”
虎头一听这话,默默端起酒碗,“师父,喝了这碗再说。”
一渡禅师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微微颔首,师徒二人一饮而尽。
一碗烈酒入腹,虎头眼见脸红了,轻轻呼出一口酒气,“师父,你说,咱们修习佛法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渡禅师微微一怔,“敬天问道,修己渡人。”
“其实,关于这一点,儒道墨释法等诸子百家虽然说法各异,却大都殊途同归,这世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而又称之为四大,水火有气而生,草木有生而知,禽兽有知而义,但人不但有气、有生命、还有智慧,而且又懂得道义,所以这天下最宝贵的是人。”
虎头夹了一筷子豆干白菜,细细咀嚼,滋味清淡而隽长。
一渡禅师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世间的疾苦太多了,所谓众生皆苦,你若自身修为不足,不明天道,而盲目滥发善心,不但渡不了人,反而还会害了已身。”
“所以道家圣人有言,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情。”
“大善,小善不都是善吗,况且不是有人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被很多人所信奉推崇,那道家圣人为何又说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情,岂不前后矛盾?”虎头疑惑道。
一渡禅师微微一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话说从前,在黄沙县的陈家庄有户陈姓人家,家主名叫陈休,家里虽说不上有多富足,倒也衣食忧,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夫妇二人已到中年,仍膝下子,这件事像块石头般一直压在两口子的心头,每日里郁郁寡欢。
有一年地冻天寒,我化斋正好去到他家。
陈休他们家倒也乐善好施,见天色已晚,就把我让到了家里,做了斋饭给我吃,闲聊时我见那家男主人眉宇紧锁,一脸的苦闷之相,便问他有何为难事,不妨明言,或许能帮分解他一二,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善缘。
起先,陈休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
我看了他一眼,问道:“施主是否为子嗣之事而忧心呢?”
他惊奇道:“大师真乃神人也!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知是远道而来,咱们又是素昧平生,第一次相识,你是如何知晓我的心腹事呢?”
我微微一笑,也不卖什么关子。
“贫僧见施主家高宅大屋,又衣食忧,本当心满意足,面现愉悦之色才是,但如今见你却是愁眉不展,所以贫僧心中不解,于是便留心施主家中有何异常,现在天色已晚,按理说家人都已归家,可半天也没听到孩子的打闹嬉戏声,想来贵宅定然子嗣稀少,故而猜测东翁为子孙而忧心愁闷。”
“大师真是活佛啊,您佛法边,能否帮我了却这一心病?”
我见陈休一脸虔诚,又是位忠厚老实之人,不忍心让他家绝了后,于是,为他夫妇二人诊脉,然后又给开出一剂方子,告诉他快则三个月,迟则半年,他家妇人定然会身怀六甲,为他陈家绵延子嗣。
陈休阖家上下千恩万谢,辞别时又要赠我金银。
不过,所赠之物全都被我一一谢绝了,他过意不去,执意要我带走,奈,只得拿了些咸菜干粮,重新上路了。
谁知,这一别竟是十三年之久。
十三年后因故路过黄沙县陈家庄,忽然想起那桩陈年往事来,于是特意找到了陈休家,上门去讨了碗水喝。
岂料,与那孩子刚一照面后,我就被他惊呆了。
小孩子好玩淘气乃人之天性,本可厚非,不过,或许是因为陈休是中年得子的缘故,那孩子自一落地,便被他们两口子宠上了天,不说寻常的祖规家训,便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任由着那孩子的性子胡作非为,简直是和尚打伞——法天了。
稍有一点不如意,便毁天谤地打爹骂娘,与街坊四邻更是打得不可开交。
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劝道:“虽说这天下的爹娘没有不疼爱子女的,不过,凡事都应有个度,俗语说慈母多败儿,若是平日里没有家教,任他恣意妄为,就把他的性子给惯坏了,他若再到外面去结交些狐朋狗友,不走正道,任你有万贯家财,到头来一样给你败光了!”
谁知,陈休听后不以为然。
“大师言之有理,只是我老陈家就他这一根独苗,这家产早晚也都是他的,况且他现在尚且年幼,还不通人情世故,有些事难免出格,小孩子嘛,一时的顽劣也在所难免,情有可原,等他长大经历些事后,自然就通情达理了,需大师费心多言。”
我一看老陈这般情形,知道多言疑,也就不欢而散了。
一渡禅师端起酒碗,一脸的悲悯之色,眼神有些失落,轻叹一声,猛地一饮而尽,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
“后来呢?”虎头好奇道。
后来又过了五年,邶风郡那位极富盛名的大财主杜丘明到寺里来求子,闲谈时他与我说起一件事来,与他所在青石县仅一江之隔的邻县,前两年刚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灭门大案,一家十余口尽数被人杀了,凶手据说是位年逾七旬的老翁,一时轰动朝野。
我问他究竟所为何事,竟然下此毒手。
杜丘明叹气道:“其实细说起来,怨不得别人心狠手辣,实在是福祸门,惟自招之。”
那年七月天干物燥,暑热难耐,虽已近申时,酒肆里仍有一桌客人喝得兴起,脱了汗衫,赤の裸着上身,在猜拳行令,三位大呼小叫的年轻人,此时已喝得五迷三道。
正在这时,自街上进来一老一少。
老者须发尽是霜雪,苍苍老矣,一件破烂长衫满是灰尘污渍,早已看不出本色,一副穷困潦倒之相,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位布衣荆钗不掩姿容秀丽的妙龄小娘子,挎着一个包袱,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
估计是疲于赶路,过了饭点,进来打尖歇脚的。
那位“经多见广”的店小二看到衣着寒酸的爷孙俩不由皱了皱眉,本来伺候三个喝了半天酒的三个地痞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撒,现在又进来这么两位估计掏遍浑身上下也凑不出几个铜钱的穷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看在老者身后那位身段婀娜的小娘子面上,仍不得不压着火气上前招呼。
“敢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不过有句丑话咱得先说头里,掌柜的早交代过,本店本小利薄,概不赊欠,别到时候弄得大伙难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