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内官这句话, 终于让贺小侯爷这些时日，一直高高悬着的心放下了。</p>

这一晚，贺顾睡了个格外酣甜的囫囵觉, 又做了个差点没让他笑醒、可谓是重生后最香的美梦。</p>

梦中, 他已与长公主殿下成婚, 汴京城的三月, 下着绵绵细雨，长公主殿下仍然是一身明艳红衣, 只是梦里的公主，已为人妇打扮，还挺了个大肚子。</p>

看样子是怀上了——</p>

那必然是他的。</p>

贺小侯爷在梦中为妻子撑着油纸伞，二人站在京郊长鹿山山脚, 那座最灵验、香火也最旺盛的送子娘娘庙前。</p>

往来行人纷纷, 见了这小夫妻俩，都忍不住撑着伞驻足回顾，想要多看一眼，这对如画一般的壁人。</p>

贺顾温声说：“其实，倒也不必来这送子娘娘庙, 无论你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以后都定然疼他一辈子的。”</p>

顿了顿，又赧然道：“自然, 在我心中……还是你最重要。”</p>

长公主也有些羞涩的说：“话虽如此，我总希望，咱们的第一个孩儿，是个男孩，如此……以后你家的爵位, 便有他来承袭，而且，日后咱们若还能得女儿，妹妹便有哥哥疼爱，岂不是很好？”</p>

长公主说完，抬眸看他，嫣然一笑。</p>

梦里的长公主，仍然带着那薄薄的白色面纱，贺顾也未曾去深想，为何成婚了，她却还带着面纱，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长公主笑起来时，那双微微勾起的桃花眼上——</p>

初见时的长公主高高在上，马背上她身着猎装，英姿飒飒，一双剪水秋瞳寒气逼人，凛冽不可直视。</p>

可这个梦中，婚后已为人妇的长公主，这双眼睛却又如漾漾春水，潋滟含波、简直像是会说话一般，无声更胜有声，叫贺小侯爷不由得看的痴了。</p>

他忍不住去拉长公主的手，道：“自然，你说的都对，我听你的。”</p>

谁想，却只拉了个空。</p>

梦境溃散，贺顾悚然一惊，肩膀抖了抖，忽的睁开眼睛，暗色床帐这才映入了他还稍微有些模糊的视野里——</p>

贺小侯爷稍微呆了呆，慢慢回过了神。</p>

他侧头看了看，只见床帐外的窗棂，透进乳白色月光，夜色静谧美好。</p>

贺顾有些惆怅。</p>

……竟然只是个梦么？</p>

还好白日里王内官的话，已给他吃下了定心丸，他也没太介怀，只躺回了床榻上，再次沉沉睡去。</p>

上辈子沉浮半生，贺顾一直在为了太子的皇位奔波劳碌，一把年纪却还是个单身汉。</p>

新皇登基后，虽也有意为他赐婚，却都被他推拒了。</p>

嫁娶之事，贺顾还是从重生后，为妹妹贺容备置嫁妆，才稍微了解到了一点，却还是知之甚少，至于皇室婚仪，公主出嫁是什么流程，他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p>

是故，皇帝给了贺家那么夸张的赏赐，贺顾也没因此想太多，只自恋、且理所应当的以为，这是他才学不俗，相貌堂堂，承河平乱又立了个小功，所以才会讨了天子喜欢，得了这些赏赐。</p>

毕竟陛下的口谕里，不也是这么说的——</p>

“卿承河平乱擒贼有功”，可见这些赏赐，和选驸马的事，应该没啥关系，只是因为陛下看他顺眼而已。</p>

但等到第二日，他见了从言家跑来的表弟言定野，贺顾才得知，他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p>

长阳侯府，坐落于汴京城西大街，俗话说南富西贵，这一片几乎汇聚了整个大越朝，将近一半的勋贵官宦人家。</p>

昨日王内官来送赏，那般大得让人瞠目的阵仗，自然是叫整条街都瞩目于长阳侯府了。</p>

言定野同情的看着他，道：“表哥，如今整个京城都已知道，你将来肯定是板上钉钉的驸马了！”</p>

言少爷虽然同情他表哥要做驸马，但他比较与众不同，他同情的，并不是以后，贺顾仕途无望，而是同情贺小侯爷那几乎已经可以预见的、惨淡的婚后生活。</p>

长公主殿下厌男的名声，就连言定野，都有所耳闻，他寻思自家表哥，若是真娶了公主，便是圣上仁慈，允许侯府为着绵延子嗣，给他纳一个妾，但在言大少爷看来，那也已经很惨了！</p>

至于逛窑子、喝花酒，那简直想也别想，若被人瞧见，在陛下面前弹劾一二，贺家全家搞不好都得吃不了、兜着走。</p>

……虽然他表哥也从来不逛窑子就是了。</p>

总之，言大少爷觉得，谁要是真娶了长公主，那不仅是给自己后半辈子，请回去一尊活菩萨，干什么都不痛快不说，还得守一辈子活寡。</p>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 \咪\咪\阅读\app \www.mimiread.com\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p>

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有啥用啊？</p>

太惨了太惨了。</p>

这种倒霉事，怎么就落到了他表哥，这个汴京城无数官家小姐的梦中情郎身上了呢。</p>

暴殄天物啊！</p>

据言定野说，本来那边言家二老还在琢磨着，要不先偷偷给贺顾寻个门第低一些的好姑娘，为他定下一门亲事。</p>

这样回头若真是选上了，便跟陛下说，以前他们为贺顾定下过娃娃亲，只是贺顾自己不知道，虽然外祖一家为孙儿订婚不太合规矩，但是想来言老将军，也是两朝老臣，又有先帝勤王之功在身，圣上是位仁君，应当不会苛责。</p>

可谁知，那边言家二老还在物色，这边王公公，却腿脚麻利，已经带着浩浩汤汤的赏赐队伍到了贺家。</p>

这一晚，陛下要选贺小侯爷为驸马之事，在汴京城，简直是不胫而走；这一晚，又不知得多少颗芳心碎了一地，拼也拼不回去。</p>

但当事人贺小侯爷，却很后知后觉。</p>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陛下赏赐，其实已经相当于，是在变相的对整个汴京城的勋贵官宦们表明——</p>

贺顾，已是天子亲自为女儿定下的驸马人选了。</p>

以后要招婿、要嫁女的躲远些，可别不要命的打起皇帝女婿的主意来。</p>

言家二老便也只得偃旗息鼓了。</p>

至于贺顾与长公主的婚事，那自然是万事俱备，只欠公主府。</p>

天子嫁女，帝姬出阁，自然和寻常人家天壤之别。</p>

寻常女子是嫁进婆家，但公主出嫁离宫，却都有自己的公主府，而长公主殿下，又是帝后独女，素来备受天子爱重。</p>

操办婚仪的内务司，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点不敢含糊。</p>

果不其然，没几日后，汴京城西大街上，那座空置许久、据传是前朝某位王爷所居的宅邸，便开始有工匠频繁进出修缮。</p>

这座宅邸在西大街最好的位置上，占地更是整个城西最大最广的，前朝若不是那位王爷犯错触怒先帝，倒也不会闲置下来，早年大家还猜，这宅邸若是日后三皇子回京，搞不好要给他作王府。</p>

如今忽然开始修缮，也没听闻三殿下要回京的消息，宫中也无即将出宫别居的皇子。</p>

再结合最近所发生之事，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大概便是圣上和娘娘，给即将出嫁的长公主殿下，选定的公主府了。</p>

陛下的确爱重长公主，别的不说，这么大的宅子，便是赐予亲王为府，那也是顶顶够了，又和长阳侯府同处一街，更显贴心。</p>

至于宫中这些时日，给贺家的赏赐，众人更是看的一清二楚。</p>

那般阵仗，看宫里的意思，竟然还只是在成婚前，给驸马家的一点小甜头罢了，等日后大婚时，真不知，该是如何的十里红妆、声势浩大啊。</p>

便是那些自恃清贵、从来不愿意沾上外戚名头的清流，眼下见了宫中把那小山一样的赏赐，三天两头、流水样的往贺家送，都忍不住要在心里酸唧唧的刺儿一句——</p>

不过是胸无大志、贪图富贵的媚上求宠之辈罢了。</p>

便是真做了驸马，日后不也得看公主脸色过日子，整日摇尾乞怜的吃软饭么？</p>

哪里比得上靠自己才学博个功名、或是武职、日后凭本事建功立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p>

哼，他们根本不羡慕！</p>

不过人间总是很真实的，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自然也有要上赶着，要来和未来陛下儿女亲家攀关系的。</p>

长阳侯府贺家，往日里在汴京，也只能算是个不高不低的勋贵门第，如今也因着要和天家结亲，门庭若市起来了。</p>

贺老侯爷几天前，还以为他可能会因为万姝儿的事，伤感个几天。</p>

万万没想到，这些日子，各种平常只有一面之缘的同僚、没说过几句话的邻居、八竿子打不着隔了一座山远的亲戚，全都一窝蜂涌过来了。</p>

贺老侯爷每日，光是接待这些一波又一波的访客，都累的疲于奔命，至于回京前，他想象中，本该平和惬意的养老生活，更是影儿都没看见。</p>

至于为了万氏伤感……</p>

那还真没这个空。</p>

这个暮春四月，对于住在汴京城西大街的人家而言，实在不算平静。</p>

街头这边公主府紧锣密鼓的修葺，街尾那边长阳侯府，又天天拜客往来如织，门庭若市。</p>

还挺热闹。</p>

邻居们心情复杂。</p>

然而某日，贺老侯爷终于累了，在天黑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贺南丰扶着酸痛的老腰，“哐哐哐”的锤门，吹胡子瞪眼的怒道：“闭门！闭门！自今日起，一个也不见了！本侯一个也不见了！”</p>

与此同时，贺小侯爷却被皇帝传诏入宫了。</p>

之前还态度不明的皇帝，仿佛忽然变了张面孔，温声细语好一阵关怀，又赐给他一块腰牌，说是恩准他平日，可以凭此牌入宫，进入宫中皇子和宗室子们，念书的宗学堂进学。</p>

贺小侯爷十分摸不着头脑，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个以后注定要做米虫的驸马，读那么多书有啥用？</p>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事儿，倒也不是皇帝真的闲得无聊，没事找事。</p>

实在是皇帝，也着实扛不住皇后的一再央求。</p>

陈皇后求这事儿，原因其实很简单。</p>

那日皇后醒来，只以为自己是因着日头太大，中暑才晕了过去，没想太多。</p>

倒是醒来后，长公主告诉她，她终于想通，愿意成婚了，这可叫皇后大为欣慰，暗想女儿总算是开窍了。</p>

也是，选驸马那日，她毕竟也亲眼看见，贺小侯爷是何等相貌堂堂，文武俱佳的好儿郎了。</p>

若是为此心动，也再正常不过。</p>

陈皇后十分欣慰，心道看来之前她不愿成婚，也不是女儿真的就如她所说那般讨厌男子，只不过，是还没有遇见中意之人罢了。</p>

好在姻缘天定，总算让女儿和贺世子看对了眼，眼下亦是佳期将近。</p>

一向不善管理庶务的陈皇后，竟为此开始天天守着内廷、内务二司，事无巨细的盯着他们操办长公主婚仪的大事小情。</p>

二司的管事太监们，叫她给盯得心里七上八下、苦不堪言，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哪里做的不和娘娘心意，吃了挂落去。</p>

皇后也的确认真，上到公主府选址、如何修缮，下到长公主嫁衣纹样、用苏绣还是蜀绣，赶制嫁衣的绣娘又选了谁……</p>

每一个针头线脑，她都要一一亲自过问，绝不肯含糊。</p>

皇帝赏赐贺家时，陈皇后更是一再，从她的私房钱里，给未来女婿添赏，最后搞得连长公主都看不下去了，不得不来芷阳宫劝她。</p>

“母后，这些天宫中对贺家，已是赏赐有加，若再加赏，恩宠太过，恐怕会叫父皇在前朝受言官纳谏，说他过于宠爱外戚。”</p>

陈皇后皱眉道：“怎么又是这些劳什子的言官？”</p>

“当初便是他们整日唧唧歪歪，说本宫的珩儿不祥，会妨了元儿，岂不知珩儿与元儿小时候还常一起玩，两兄弟感情好得很，哪里就会妨着元儿了？也用的着这些老妖怪多嘴！”</p>

“最后害得陛下也没办法，可怜珩儿才七八岁，就独个儿被赶去了金陵。”皇后忿忿道，“本宫最讨厌的，便是御史台这些整日吃饱了饭，没事干，只知道抬杠的言官。”</p>

长公主：“……”</p>

“……三弟身子不好，若是留在汴京，入了冬，他也受不得寒，也不能全怪言官和司天监。”</p>

陈皇后悻悻道：“本宫省得……若不是为着这个，休说是什么御史言官唧唧歪歪，便是玉皇大帝来了，也别想赶走本宫的孩儿。”</p>

她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道：“也不知这些年，珩儿一个人在金陵，过得可还好，若是想他母后和姐姐了，会不会寂寞呢……”</p>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道：“三弟每年不是都有不少书信回来，母后不是也都看过了吗？”</p>

陈皇后叹道：“书信是书信，人是人，书信再好，又怎能抵得过一个会说会笑的孩儿，留在亲娘的身边呢？说起你弟弟，本宫便伤心，珩儿身子总也不见好，唉……倒是，就算他好了，恐怕你父皇，也不会放他从金陵回来……”</p>

她顿了顿，有些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却又忽然屏退了殿中宫人，这才继续道：“瑜儿，你要记得，若是日后你弟弟好了，也能回京了，他要是起了和元儿相争的心，你一定要劝他，别淌这个浑水。”</p>

长公主道：“母后叮嘱多次，我自然记着。”</p>

皇后叹道：“你父皇总说对不起我，你可知为何？”</p>

“当年先帝还在，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我是陈家庶出的小女儿，有一年花灯会，我带着丫鬟溜出门去，买了个鲤鱼河灯，结果还没放，一个不慎掉在了地上，把那灯摔得散了架，我便坐在河边哭，然后就看见你父皇从边上过来，也不同我说话，只捡了那灯，闷不吭声的就给捣鼓好了，他要把灯递还给我，我却没接……。”</p>

陈皇后眼神悠远，显然已经陷入了多年前的回忆。</p>

“……其实我那时，也不是不愿意接，只是有些害羞罢了。”</p>

“……他见我不接，便退了两步，把灯放在地上，朝我行了个礼，转身走了，我那时就想，若是……真有书上写的，那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谦谦君子，大概，便该是他那样的。”</p>

“后来我回家没多久，你外祖告诉我，宫中四皇子求了陛下的恩典，讨我去做他的皇子妃，陛下也准了，他来府中拜访你外祖，我在屏风后偷偷瞥了一眼，才发现四皇子便是那个在河边给我修灯的公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