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先生站起身来，身形都在抖，一番话说了这么老长，却还是颤颤巍巍、坚持着说完了，且说的之乎者也、云山雾罩。</p>
贺顾心道，大好的七夕佳节，也不知这老先生搭错了哪根儿筋，竟然念起经来了，实在听的叫他头疼。</p>
他远远瞥了那老头一眼，却愣住了。</p>
这位老先生，贺顾多年不见，是以刚才人群中匆匆扫过，贺顾竟也没留意到他，眼下注意到了，才想起这人是谁。</p>
太子的老师，孟博远孟老太傅。</p>
一认出他来，贺顾再细细品味，刚才他那番云山雾罩的话，就立刻咂摸出了点别的味道。</p>
孟太傅……这是再给刚被放出来的太子说好话呢？</p>
皇帝淡淡道：“太傅年事已高，快坐下吧。”</p>
两侧小内官极有眼力见，立刻躬身上前，要扶孟太傅坐下，谁知这老头看着分明摇摇欲坠，两个小内官却没扶动，他仍站在那里、巍然不动。</p>
只道：“陛下，老臣家中长子，前些日子犯了糊涂，惹了老臣与他娘好一顿气，但最后还是与他好生讲了一番道理，如今他也悔改了，老臣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才会生此感悟，老臣如今已经年迈体衰，想到什么，便要忙着禀给陛下，生怕哪一日撒手人寰，就再不能为陛下尽忠，这些话，也没人说给陛下听了。”</p>
“不知陛下觉得，老臣说的可有道理么？”</p>
皇帝端起案上白玉酒杯，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道：“太傅所言，朕听了亦是感触良多，已省的了，太傅快快坐下吧。”</p>
谁知那孟太傅却仍不罢休，不肯坐下，又朝天拱了拱手，抖抖花白胡子，道：“老臣字字皆是发自肺腑，更是发自一片衷心，常言道忠言逆耳，老臣这长子，虽然的确有许多不是之处，但也正是因为他是长子，以后要承了家业，身上担着我孟家的前程，难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时候说话直来直去、叫人听了生气，老臣的幼子，倒是机灵，总会在长子惹了老臣生气后，给老臣捏肩捶腿，好言相慰，幼子确然可爱，但老臣心中也知道原因，也不会因此，觉得长子不如幼子……”</p>
他说到这里，皇帝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手中那一盏白玉酒杯，也被啪一声放在了案上。</p>
裴昭临的脸也黑了，冷声打断道：“孟太傅，今日是七夕佳节，大好的日子，父皇设宴款待亲眷、群臣，是为着高兴来的，不是为了听太傅絮絮叨叨家中鸡毛蒜皮的事，太傅年纪大了，莫不是头脑也糊涂了不成？”</p>
“还是快快坐下，好好歇歇吧！”</p>
本来长公主走了，还叫贺顾有些萎靡不振，眼下见此情形，心中瞬间精神了。</p>
他就是再傻，也看出来了，孟太傅这是在帮太子和二皇子打机锋呢！</p>
上辈子他好像没来这趟宫宴，也完全不记得这么回事儿。</p>
如今三殿下远在金陵，孟太傅嘴里刺刺叨叨、含沙射影的那个捶腿捏肩、讥讽谄媚的幼子肯定不可能是三皇子，而是近日颇得圣眷的二皇子，裴昭临。</p>
狗咬狗，一嘴毛，反正咬不到瑜儿姐姐和他小舅子三殿下身上，贺小侯爷当然是乐得看戏，心中喜滋滋道：打起来打起来，赶紧打起来！</p>
嘴里的瓜子，也嗑得愈发欢了。</p>
二皇子语毕，孟太傅才颤颤巍巍道：“二殿下，请恕老臣年迈，这耳朵也不好使了，殿下说慢些，老臣实在是听……听不清啊……”</p>
裴昭临：“……”</p>
贺顾一边憋笑一边继续嗑瓜子。</p>
孟老头虽然装傻，二皇子却也有他的靠山在，果不其然，席间一个面方脸阔的男子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孟太傅年事已高，便还是坐着歇息歇息吧，臣刚从南岭戍守，卸职回京，眼下也想趁着七夕这个好日子，跟陛下讨个恩典呢。”</p>
这人贺顾自然识得，二皇子的生母，闻贵妃娘娘的兄长，威宁伯闻修明。</p>
孟太傅似乎还不愿意罢休，仍要再说，太子却轻咳了一声，孟太傅一怔，半晌，终于不再说话，老实的让小内官扶着坐了下去。</p>
皇帝也不再搭理孟太傅，笑着问闻修明道：“你倒自觉，朕的恩典，旁人都是老实等着，偏你敢开口要，罢了，卿便直说吧，有何请求啊？”</p>
闻修明笑道：“七夕佳节，沾着长公主殿下和驸马刚刚大婚的喜气，臣家中也有个小女儿，如今刚刚及笄，还不曾许人家，我这当爹的，怎么看都觉得，选不到合适自己闺女的儿郎，想到陛下圣听清明，定然慧眼如炬，便斗胆求个恩典，想请陛下为小女，择一良婿。”</p>
皇帝一愣，他本来刚才被孟太傅一番指桑骂槐，搞得心中十分不快，但今日又是七夕佳节，在座不是皇家近戚、便是平日得他信重的臣子，他不愿在这场合发怒，又顾及孟太傅两朝老臣，年事已高，也只能忍着。</p>
眼下闻修明求的虽然是个恩典，却也是个轻松又好办的吉祥事，还能给他个台阶，将刚才孟太傅那番话的尴尬带过去，心情自然好了许多，便笑骂道：“闻卿倒是滑头，嘴上说是要朕帮着选婿掌眼，心里打的，却是要朕给你闺女赐婚的主意，是也不是？”</p>
闻修明嘿嘿一笑，道：“陛下若真能赐婚，何等荣宠，小女也算走了大运了！臣岂能不想呢。”</p>
皇帝道：“罢了！总归你在南岭辛苦这么久，朕也该给闻家姑娘这个体面，选婿的事，便叫朕考虑考虑，你就回府等消息去吧！”</p>
闻修明连忙从案前走出来，对着皇帝便叩首恭敬道：“臣谢陛下隆恩。”</p>
闻修明无形之间替外甥二皇子，消融了孟太傅这个麻烦，席面上氛围也好了起来，皇帝和众臣闲谈，一时君臣相得，气氛怡然。</p>
只是没人吵架，贺小侯爷就难免又开始觉得无聊，打起瞌睡来。</p>
转移不了注意力，就不得不想起，太子还在边上坐着，真是十分恶心人，不知是因太子之故，还是今晚的宴席他没动几筷子，净顾着嗑瓜子了，贺顾感觉胃部有些不舒服……</p>
想出恭。</p>
这次是真的，不是想尿遁。</p>
然而早已打定主意，今天要在宴上坐住，眼下陛下和众人又相谈甚欢，还不是让他煞风景的时候，贺顾也只能先憋着。</p>
幸而皇帝对这个新上门的女婿，还是颇多留意的，见他表情不对，忽然开口问道：“驸马怎么了，为何面色如此差，是吃食不合口味吗？”</p>
贺顾如释重负，苦着脸道：“臣……臣想要去出个恭……”</p>
皇帝愣了愣，半晌无奈道：“既如此，怎么不早开口？若朕不问你，你就一直忍着？”</p>
席上传来众人一阵善意哄笑——</p>
皇帝道：“你这傻孩子，赶紧去吧，别憋坏了身子。”</p>
贺顾刚要站起来谢恩，又想起了什么，摸起了案上一个还没巴掌大的青玉小盅，这才起身道：“谢陛下。”</p>
也不管身后，笑得一脸讨打的裴昭临，飞快离席跑了。</p>
一出来，又不想去出恭了。</p>
也许只是因为，留在那席面上，和太子凑得那般近，又要听一群人假惺惺的马屁寒暄，实在累人，刚才才会叫贺小侯爷浑身难受。</p>
但眼下出来后，顿时胃也不疼了，头也不昏了，简直神清气爽。</p>
至于贺顾刚才捎出来的那个小青玉盅——</p>
则是他今日从芷阳宫出来前，趁兰疏不备，偷偷从那壶皇后娘娘，赐给瑜儿姐姐的酒里，倒出来的一点。</p>
那般好的酒，闻一闻也知道难得，与其无人品尝、糟蹋了，倒不如让他尝个味儿，也好佐他的糖炒瓜子。</p>
御苑花园中，有个种满了七瓣莲的小湖，虽然说是小湖，但毕竟是皇家园林，再小，围着湖边走一圈，也得花上大半个时辰。</p>
天色已晚，贺顾正好走到湖边，此刻极目远眺，纯白色如练月光下，湖面波光粼粼，七月时节，沿湖的莲花开的甚好，晚风中随风摇曳，朦胧里有种别样美感。</p>
贺顾正想找个地方坐着喝酒嗑瓜子，忽然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p>
竟然是长公主。</p>
她站在湖边，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p>
贺顾顿时精神一震，小步跑上前去，道：“瑜儿姐姐！”</p>
长公主果然身形一僵，她转过头来，见了贺顾，道：“……你怎么也出来了？”</p>
贺顾笑道：“这话我还想问姐姐呢，不过既然姐姐说‘也’，难道姐姐也是偷偷跑出来的？”</p>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道：“我今日……的确不想留在席上。”</p>
席上都是女子，聊的无非都是些夫君、孩儿、家长里短，这种宴会，以前裴昭珩陪着皇后，也只姑且听着，从不往心里去，今日却不知为何，越听越觉得烦躁，心神愈发不宁。</p>
便早早出来了。</p>
贺顾笑道：“可见姐姐和我一样，受不得宴会无趣，咱们性子一般。”</p>
少年人俊俏、爽朗、干净，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笑容，都好像带着灼人的温度。</p>
裴昭珩的目光，迅速从贺顾脸上挪开，他垂眸看了看湖里的莲花，道：“……花开了。”</p>
贺顾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一亮：“姐姐，你摘没摘过莲蓬？”</p>
裴昭珩愣了愣，没回答。</p>
贺顾却喜滋滋道：“姐姐肯定没摘过，正好眼下到了时节，我看这湖边就长了不少，还长得挺不错，我这就给姐姐摘一些上来，剥开了，里面莲子清香又白嫩，可好吃了！”</p>
他说干就干，也不等长公主阻拦，便叫她坐在湖边等自己，抬脚脱了鞋袜，十分随意的一扔，捞起裤腿，也不嫌脏，赤着两只白嫩脚丫就下了水。</p>
湖边水还不深，所以刚才贺顾看一眼，就知道要摘这湖边的莲蓬不难。</p>
裴昭珩却愣住了。</p>
月色下，那少年捞起裤腿，卷起衣裳下摆，两条白生生、肌理流畅、匀称的长腿，就这么露在了外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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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侯爷正一脸认真的在水里摸来摸去。</p>
虽然还未完全长成，他身形仍稍显纤细，但贺顾的腰臀线条，却十分流畅矫健，此刻他撅着屁股、弯着腰，这般紧绷，就更加明显，轮廓分明起来。</p>
裴昭珩看着他，那原本要阻拦的话，也不知为何，彻底被堵在了嗓子眼里——</p>
再也没说出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