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话一出口, 裴昭珩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即愣在原地。</p>
他沉默了一会，半晌, 才涩声道：“这是……龙阳话本？”</p>
伙计显然没想到, 这位小姐会忽然问这么个问题, 也被他给问呆了, 半晌才答道：“这……这是自然，咱们一顾先生, 一向只写这……咳，男风话本的，如今在整个凌江以北，先生可是声名大噪呢！”</p>
裴昭珩：“……”</p>
男风在大越朝, 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且因着高祖和那位男后的往事，不少闲得没事的文人骚客附庸风雅，甚至还为其吟诗填词、著书立传。</p>
人性大约便是如此，过去了的事，已经死了的人, 那便都是好的、香的、风雅的，便是再如何大逆不道、离经叛道，也能说成是真情动人的体现。</p>
然而，若是当今圣上, 要立一个男子为后，那恐怕……就得整个朝野都为之震荡了……</p>
光是唾沫星子，估摸着都能淹死御座之上的皇帝，由此亦可见，当年高祖, 能够扛住三十余年文官的口诛笔伐，也不肯废后，且仍能坐稳江山……</p>
该是何等心志，何等手段。</p>
裴昭珩倒也知道，便是如今，也有不少人家里养着小倌，这在本朝，不是什么稀罕事，至于区区一本龙阳话本，那更是不值一提的。</p>
然而叫他知道，这龙阳话本子，竟然是子环所著……那便是两码事了。</p>
且听那伙计所言，子环写这话本子，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在整个凌江以北，声名大噪，最起码也得要个两三年功夫吧？</p>
子环如今才多大？</p>
难不成他竟是十二三岁，便……便知晓这些事了么？</p>
他竟有如此风流一面？</p>
裴昭珩心中几乎是惊涛骇浪，忽觉他对贺顾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少，恐怕一直以来，他看到的那个贺子环，都只是贺顾想让他看到的……</p>
他想及此处，面上神色都不由得微微扭曲了三分，还好有帷帽遮挡，这书坊的小伙计，才什么都没看见。</p>
裴昭珩花了足足小半刻功夫，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贺顾私底下，竟然有写断袖话本这种爱好的事实，想起刚才小伙计的话，忍不住开口低声问道：“男子……如何能怀胎生子？”</p>
小伙计其实从刚才，心中便觉得，这位小姐有些不对劲儿了。</p>
既然能来买这种话本子，难道不该都是一顾先生的忠实拥趸么？</p>
怎么这位小姐，倒好像是什么都不晓得一样？</p>
不过这伙计，昨日刚刚见了东家来铺子里，好一番腥风血雨，心知文盛书坊、怕是很快要变天了，贾掌柜肯定是管不了书坊多久了，眼下他若是能冒个头，表现得好，说不得，新来的那位管事姑娘，便会注意到他，再提拔、重用一二呢！</p>
小伙计有了这个想头，耐性也好了三分，同裴昭珩解释道：“害，姑娘这话问得就没道理了，姑娘想想，若看的是个志怪话本子，难道还要去想为何书中人，能移山填海、飞天遁地么？”</p>
“这种话本子，大家不都是看个‘情’字么，一顾先生写的故事，虽然俗了些，不如何风雅别致，但是正是贴了地气，俗的叫人觉得真，情意动人，不知道多少小姐买回去，看的都哭湿了枕头哩！”</p>
裴昭珩：“……”</p>
果然不愧是卖东西的，好厉害一张嘴。</p>
不过他也的确让这伙计说的，心中越发好奇，且既然是子环所著，便是伙计不说，他也必然要买回去，拜读一二。</p>
正所谓文以载道，以往子环给他看的都是正儿八经的文章，他也只能看到一个正儿八经的贺子环，或许透过这话本子，倒能瞧瞧，那个真实的贺子环，心中究竟都在想什么。</p>
伙计见他握着书翻了一页，看出他意动，赶忙趁热打铁，问道：“如何？姑娘不若买一本回去，回了家中，也好慢慢品味？”</p>
裴昭珩顿了顿，道：“好，那你们这话本，我便做第一个买主吧。”</p>
伙计闻言一喜，正要问这小姐府宅所在，等印好了也好给她送去，却听她道：“过几日，我遣人来你们书坊取。”</p>
伙计一愣，倒也没大惊小怪，毕竟这种话本子，虽然爱看的姑娘多，但女子脸皮薄，怕叫人知道了也正常，便道：“小人省的了，必给姑娘留着这第一本。”</p>
正好，兰疏刚收拾完了外面几个嚼舌根的小贩，跟着踏进门来，裴昭珩便叫她把书资付了。</p>
事了又在铺子里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掌柜却始终没回来。</p>
不过，掌柜虽然没来，公主府却来人传讯，说是驸马已经回府去了，眼下，正在候着长公主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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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顾虽然昨日宿在王家，但今日却还是起了个大早，且早早赶回了公主府去。</p>
无他，他算的清楚，瑜儿姐姐每日清晨，带着他习字，今日正好是整篇《对江序》，只剩下最后十几个字的日子，是最后一天了。</p>
贺顾虽然有些不舍，美妙的贴贴和习字，就要到此为止了，但这些日子，他自己回去，亦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便也想让长公主，看看他的进益之处，他不想叫瑜儿姐姐觉得，她白教了这些时日，却没有成效。</p>
毕竟，哪个男子想被心爱的女子，以为是个愚钝不堪的蠢才呢？</p>
只是，贺小侯爷万万没想到，他起得早，长公主比他起的更早，且还出门去了。</p>
往日里，按这个时辰算，她应当才刚刚练完剑，然而今日他回府来，下人却告诉他，长公主早已经出门去了。</p>
贺顾本来还纳闷，瑜儿姐姐每日，雷打不动的晨起练剑、朝食、习字的顺序，今天怎么破天荒的乱了，下人便告诉他，长公主殿下就是去寻驸马爷你的——</p>
贺顾愣了愣，指了指自己，奇道：“寻我？”</p>
小丫鬟点头道：“可不是呢，昨日殿下为着等驸马爷回来，熬到将近子时才歇下，今儿个又起了个大早，剑也不练，便往城南寻爷去了。”</p>
贺顾：“……”</p>
他一边赶忙遣了下人，去找瑜儿姐姐回来，一边又觉得……有些窝心和内疚。</p>
原来……原来姐姐也不是全然不在乎他的。</p>
他在外留宿，也没提前和她打招呼，虽然叫了小厮回来说了一声，却忘了嘱咐那小厮，告诉公主府的人他去了哪儿。</p>
姐姐一定是担心他的安危了吧……？</p>
还好贺顾没内疚多久，长公主便很快回来了。</p>
贺顾刚一见她摘下帷帽，就立刻注意到了她眼下两片乌青，立即想到了方才婢女说的，长公主昨夜熬到子时，等他回来的话，心中更觉内疚。</p>
长公主刚一踏进院门，贺顾便两步走上前去，拉过她的一只手，道：“都是我的不是，也不曾好好遣人通传，叫姐姐替我担心了，是不是……昨日一夜都未曾歇好？”</p>
裴昭珩其实回来的一路上，都还有些恍惚，满脑子都是贺顾私下里，竟然写龙阳话本子这事，此刻一进门，见了贺顾神色，心中也不免有些五味陈杂。</p>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还好。”</p>
贺顾心疼道：“姐姐眼圈都青了，要不还是回去睡个回笼觉吧？”</p>
裴昭珩未答话，只摇了摇头，兰疏知他心思，笑道：“咱们殿下，从来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的。”</p>
裴昭珩道：“吃过朝食了么？”</p>
贺顾听了兰疏所言，又见瑜儿姐姐分明自己都没歇息好，还来关心他吃没吃过朝食，心中简直愧疚的无以复加，却也只得涩声道：“……已在我老师王老大人家中，用过了，姐姐不必为我担心。”</p>
二人走进书房，裴昭珩一边把帷帽递给旁边的兰疏，叫她放好，一边问道：“你昨日……是去了王老大人家？”</p>
贺顾答道：“是啊，我那表弟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寻思着与其让他整日打马游街、招猫惹狗，气坏了家中长辈，倒不如送去国子监读书，也好收收心。”</p>
“只是我外祖，已解甲多年，我舅舅身子也不好，不曾做官，表弟并无资格入读国子监，是以我昨日便想着去求一求王家大哥，他如今在国子监做司业，或许能帮帮忙，把我的名额换给我表弟。”</p>
裴昭珩闻言，知他昨日原来不是和兰宵、或者什么别的女子在外面风流快活，心底某处便隐秘的稍稍一宽，但没半晌，却又开始有些不是滋味——</p>
子环果然……并未把他当作一家人。</p>
不过是送他表弟去国子监读书，这等小事，只要子环愿意跟他开口，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么？</p>
他却宁愿去求外人，也不愿告诉他。</p>
裴昭珩心中，不免有些自嘲的想：也是，他与子环这夫妻，本就名不副实、貌合神离，没有至亲，只有至疏。</p>
否则子环家中有了难处，自己又怎么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p>
尽管贺顾可能的确动了三分情意，但那也是对“长公主”裴昭瑜，而不是对三皇子裴昭珩。</p>
裴昭珩也不傻，自然能看得出，贺顾之所以心慕与“长公主”，很大原因是因着他这幅皮囊，所以前日七夕宫宴，湖畔月下，子环才会情难自抑……</p>
可是正如那书坊门前的小贩所言，再好的皮囊，若是一直都是个菩萨，看得见摸不着，碰也碰不到，子环会移情到别的……能与他有夫妻之实的女子身上，便再正常不过了。</p>
兰疏说，子环成婚前，多半还是童子之身……</p>
……那如今呢？</p>
他是否已经和别的女子……</p>
……缠绵悱恻，耳鬓厮磨了？</p>
活了十八年，裴昭珩头一次这般心中酸涩难言，嗓子眼发干，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p>
兰疏在边上问道：“殿下，驸马爷，今日可还要习字么？若要练，奴婢这便去准备文墨。”</p>
贺顾本来就是为了回来，和瑜儿姐姐得瑟，他这些日子，习字的进益之处的，但此刻却犹豫了一下，道：“姐姐若是没歇好，要不今天就算了吧？”</p>
裴昭珩顿了顿，半晌才道：“不必……去备文墨吧。”</p>
兰疏躬身应是，转身便去书案前准备笔墨纸砚了。</p>
裴昭珩眼下，并不想让贺顾发现，他有任何异状。</p>
若说之前，还有等着和贺顾慢慢熟悉，确定他是值得信赖之人，便可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这念头，如今却已彻底打消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