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离去,兰疏垂首跟在后面,宫门前一直静静候着的一排宫人立刻也提着暖黄宫灯跟了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p>
李嬷嬷站在宫门前屈膝低头礼道:“恭送殿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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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长阳侯府。</p>
天光晴好,贺顾起了个大早,他洗漱完毕也没吃早饭,径自带着征野去了贺容居住的望舒斋。</p>
长阳侯府虽大,内里却分了不少的小院子,内院主人家居住,外院则是侍仆们的居处,贺容的望舒斋便在内院东侧。</p>
征野刚敲门没多久,一个挽着袖子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就打开了门,她手里抱着个扫帚,看到了征野和他身后的贺顾,·明显愣了愣,继而脸上露出惊喜神色,道:“世子爷?您怎么来了……小姐今天还没起呢,我这就……”</p>
贺顾摆手:“不必叫醒她,让她睡个懒觉吧,我是来找曲嬷嬷的。”</p>
贺顾生的俊,这小丫鬟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了他不免一颗心怦怦乱跳,脸红红道:“是……是,我这就去叫嬷嬷来。”</p>
说罢扔下手里的扫帚,逃也似的跑了。</p>
征野低头看了看被扔在地上倒的歪七扭八的扫帚,嘴角不由的抽了抽。</p>
他自小跟着贺顾,眼见着这两年贺顾年龄一点点变大,相貌也越发肖似他已故的生母——贺侯爷的元配夫人,言家大小姐言眉若。</p>
言大小姐生的比弟弟更像父亲,天生的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只可惜她是个女子,总有人欣赏不来女子身上出现这种气质。</p>
但这种相貌遗传给贺顾,贺顾却一点点呈现出了它对所有年龄阶段女性的杀伤力——征野觉得自己就没见过不喜欢贺顾的女人。</p>
哪怕是在贺顾很小的时候,他随着贺顾在隔壁王大人府里家学读书时,贺顾也是一群奶乎乎的小娃娃里最招人疼的崽,王大人的夫人来看儿子都要给他带额外的蜜饯点心,就为了听小侯爷一句软糯糯的“谢谢王孃孃”。</p>
如果说真的非要说一个不喜欢的……</p>
那恐怕就只有万氏了。</p>
征野正面无表情的神游天外,小丫鬟已经带着曲嬷嬷从院儿里走了出来。</p>
曲嬷嬷虽然叫嬷嬷,其实也不过四十来岁模样,她身材清瘦,背脊挺的笔直,一身藏青色短袄看起来就十分干练利落,远远见了贺顾,立刻快步走上前来,迎面就要在贺顾跟前下跪。</p>
“世子爷,你可算回来了。”</p>
贺顾忙拉住她,道:“嬷嬷跟着娘嫁进侯府,从小看着我长大,怎么还动不动就要跪,岂不折煞我了。”</p>
曲嬷嬷被他扶住,叹了口气道:“是不是昨天三小姐把那女人做的好事跟爷说了?”</p>
“容儿只跟我说有人想做坏事,却被嬷嬷们发现了,果然是正院那边做的?”</p>
曲嬷嬷一边引着他进屋坐下,一边道:“除了正院那些丧良心的还能有谁?见天的挨头擦脑想打听望舒斋里的事儿也便罢了,所幸望舒斋里姑娘们都是我亲自选进来的,个个都嘴巴牢靠,他们问不出什么。”</p>
“谁知前些日子,叫我发现厨房的人往给三小姐做的点心里掺蟹黄酥?小姐嘴馋,年纪小也认不出那是什么点心,若不是采儿眼睛尖,差点就叫吃进去了。”</p>
贺容有个毛病,一吃螃蟹就发疹子,小时候就曾经因为这个发过一身的红疹,那时候贺家兄妹俩的生母言大小姐刚刚离世不久,贺顾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小孩,看妹妹起了一身红疹子又发高烧,差点没吓死,此刻他听了曲嬷嬷的话,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放在膝上的手也缓缓握成了拳头。</p>
“如今姑娘也渐渐大了,若是这时候再发疹子,恐怕就不好再消下去,万一毁了容貌,日后还怎么说人家?那女人真是丧良心,丧良心啊,要遭天谴的!”</p>
贺顾垂眸没说话。</p>
他在想,上辈子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那么窝囊?</p>
就为了那日后虚无缥缈的前程,不愿担个忤逆继母的名声,万姝儿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他竟还是忍气吞声,他这个亲哥哥无能,自然就害惨了贺容。</p>
自母亲死后,这世上除了言家人,贺顾最亲的便是妹妹贺容,无论是上辈子还是重生后,都没变过。</p>
他不会让贺容再次落得上一世那样的结局。</p>
贺顾抬眸,突然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嬷嬷,娘当初陪嫁来的铺子和田庄地契,如今还有多少在手里?”</p>
曲嬷嬷愣了愣,面色更显灰败,叹了口气道:“只有几个庄子还在手里,汴京城里最值钱的那几家铺子,小姐不善打理,当初嫁来时就交给了府里的王管事,后来小姐去了,我去要过一回,被王管事打发回来了,只说那铺子是小姐的嫁妆,小姐去了,自然就归了侯府……”</p>
贺顾冷笑一声:“恐怕不是归了侯府,是归了万姝儿吧?”</p>
曲嬷嬷一愣,道:“世子爷,你这是……”</p>
贺顾冷声道:“容儿是娘的亲生女儿,娘既然不在了,娘的嫁妆自然该添进容儿的陪嫁里,岂有落在别人手中的道理?”</p>
果然太|祖知晓此事后,十分高兴,重重把那律官赏赐了一番。</p>
只是,尽管如此,在大越朝民间,真的会扶妾为妻的,却并不多,士官勋贵之辈,要顾及颜面,这么干的,那更是凤毛麟角。</p>
贺南丰当年虽然丧妻,但他毕竟也是堂堂的长阳候,便是再讨一位良家小姐为妻,也不是不能,可他却还是不顾旁人目光,硬将万氏扶正,甚至不惜亲自去求原配的父母,言老将军夫妇两个——</p>
本朝虽不禁扶妾为妻,但真要扶,其实限制也十分严苛,其中有一条,便是必须征得已过世正妻的双亲同意。</p>
贺南丰对万姝儿,简直可以说是真爱了。</p>
所以此刻贺顾看到贺老头气成这样,万氏又被扇成那样,倒也并没觉得有多快意——</p>
他只是冷眼旁观,心中暗觉有些可笑罢了。</p>
这女人,不也是贺老头自己选的么。</p>
万姝儿似乎是被打懵了,她捂着脸呆愣了半天,半晌才终于抬起头看着贺南丰。</p>
这次她终于不是装哭,而是真哭了。</p>
“侯爷,你打我?”万姝儿颤声道,“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长阳侯府和侯爷的家业吗,我父母亡故多年,在这世上,也只有侯爷一个牵挂,姝儿整个人都是侯爷你的,侵吞她的陪嫁,对姝儿又有什么用?”</p>
“你不用再来这套。”贺南丰冷声道,“也不必跟我提你的父母亡故这事,我便是念你身世可怜,这些年才对你颇多回护,爱重于你,可你呢?”</p>
“你若真是为了我,更不该做这等事,侵吞出嫁女子陪嫁,这是何等丢人的丑事,若是传出去,以后我长阳侯府,便是在整个汴京城的高门勋贵里,都要为人耻笑!日后谁还敢把女儿嫁到咱们家来?顾儿诚儿,那还能讨得到什么正经人家的小姐为妻?”</p>
他话音刚落,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是征野带着几个侯府账房的管事和算账先生们来了。</p>
那几人中,除了王管事平日里,还算常能见到当家主母,其他几个还是头一次进这侯府内院的二道门,他们也不知道侯爷突然找他们干什么,还以为犯了什么错,都是十分惶恐。</p>
但甫一进屋,便是王管事也彻底懵了。</p>
侯夫人万氏发鬓凌乱,皮肤娇嫩的半边脸上,印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五指印,正捂着脸哭的梨花带雨看着老侯爷。</p>
几个下人哪能想到,会见到这种场面,一时都吓的呆了,贺顾却不给他们缓冲的机会,他心中早有主意,当即便厉声道:“你们几个,竟敢侵吞夫人陪嫁,当真是目无王法,此等刁奴,合该送到汴京府尹大人那里去,打个三十大板,再发卖为奴,流三千里!”</p>
这几人都认得贺顾,知道这位是小侯爷,日后长阳候府的主人,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贺顾开口,如此耸人听闻,当即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饶,又是“不敢”又是“冤枉”的,叫起了屈来。</p>
贺顾趁他们此刻来不及串供,又被吓破了胆,立刻问他们,言大小姐当初陪嫁的那些铺子去了哪里。</p>
除了王管事嗫嚅了半天,目光鬼鬼祟祟去看万姝儿,一句清楚话没招,另外几个账房先生倒是都稀稀拉拉、你一言我一语的交代了个一清二楚。</p>
这些家产果然都在万姝儿手里,其中有几家,竟然还因为万姝儿经营不善,一直亏钱,被变卖了。</p>
贺南丰简直是怒不可遏,他看着呜呜哭个不停的万姝儿,斥道:“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p>
“都是我这些年太宠着你,这才叫你越发失了本分……是我的不是。”</p>
贺南丰说这句话时,目光有些空洞,不知在想什么。</p>
万姝儿看的害怕,不知他想怎么处理自己,忍不住哭着叫了句:“侯爷——”</p>
她这一声听起来十分凄厉,门外蹲墙角的贺诚终于没忍住,冲进了正厅,他撩开下摆,扑通一声跪在了贺南丰面前,磕了个响头,闷声道:“是娘当年糊涂,但还请父亲,看在娘伺候您多年的份上,不要把娘送官。”</p>
他又挪了挪膝盖,对贺顾磕了一个头:“娘对不起大哥三妹,娘欠大哥和三妹的,日后我一定全数替她还上,还请大哥别让父亲把娘送官,否则……否则……”</p>
贺诚没说下去的下半句话,众人心知肚明——</p>
出嫁女的陪嫁,一向是女子私产,夫家尚且不可侵占,万姝儿身为扶正之妻,一旦坐实了这个罪名,若是被送官,官府肯定认为侯府也不愿姑息,多半要落为贱籍,或死或充官妓。</p>
贺南丰和贺顾同时一愣:“送官?”</p>
……他们什么时候说要把万姝儿送官了?</p>
贺诚的脑回路很简单——</p>
他觉得做错了事,触犯律法,惩罚当然是送官,听凭官家发落了。</p>
但是万姝儿毕竟是他生母,便是有千般不是,他身为人子,也不能冷眼旁观。</p>
贺诚完全没想到过,便只是为了他这个儿子,贺老侯爷又怎么可能会让万姝儿沦为贱籍?</p>
贺南丰皱眉道:“为父何时同意让你进来了?这里又哪有你插嘴的份?没大没小,出去!”</p>
贺诚却一言不发,只砰砰磕头。</p>
贺顾心中暗叹了口气。</p>
两辈子了,他知道贺诚秉性不坏,只是倒霉,投生在了万姝儿的肚子里……摊上这么个亲娘,贺诚也没办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