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进入深谷的范围,我才明白莱噔那句“都一样”是什么意思。
崎岖的群山遮蔽了天日,七区工厂所在的峡谷深入地下,常年处在一片黑暗中。下方明亮的灯光如一条火龙,沿着峡谷的走势亮起,流淌的光辉如一条隐藏在群山腹中的银河。
莱噔说,这里的工厂二十四小时运转不停,谷底没有昼夜之分,只按工作时段分为早间、午间和晚间,各八小时,工人实行三班倒,每工作两个时段可以休息一次。
他之所以选择夜间爬山,一是因为恰好此时轮休,二是对于常年生活在谷底的人来说,在白天还是夜晚爬山并没有太大区别,反倒晚上更加隐蔽安全。“还要等下雨的日子,”他说,“虽然明知危险,但实在没法错过。”
“下雨?”库洛洛问。
“躲开那些护山兽。”莱噔道,“你们这时候进来不是为了避开它们?”
我恍然:“你是说那些怕雨的怪狗?”
莱噔的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惧意:“凡是擅自离开厂区的人,都会被它们撕成碎片。它们对气味极为敏感,只有下雨的时候才会躲藏起来。想要去爬神山,这是唯一的机会。”
懂了,那些东西果然是七区放养在周围的猎犬,应该就是韦恩说的那种,专为封锁七区而存在。至于怕水这个弱点……想想莱噔如果没遇上我们会有的下场就知道了,雨水同时会使崇山峻谷变成天然的绝域,何况流星街一年的雨季就那么短。
交谈间,库洛洛和莱噔仍在沿着湿滑的岩壁向下攀爬。隐藏在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黑暗中,我们朝着底下那条喧嚣的长龙靠近。
没用的我,照旧只能挂在库洛洛背上,但我并不觉得丢脸——这样的攀岩实在是太极限了,倒不如说我更奇怪莱噔一个普通人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为什么要爬雷神山?”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们叫她雷神山吗?”莱噔说,“我需要上面的神之果。”
“神之果?”我仔细回忆一番,确定雷神山顶上唯一的果实就是那种酸得要命的小浆果,没什么特别的……吧?
“在我们的传说里,这片群山是由天神升起的牢笼,为了困住其中的罪人,天神用尽了力量,陨落在最高的神山上。他的血滴落土壤,化作蕴涵神力的果实,吃下神之果的人就能得到神启,继承天神的力量。我本以为只是传说……但看到你们,也许传说是真的,毕竟,原来真的存在神奇的力量啊。”
“你既然不信,为什么还要去?”库洛洛问。
“因为我要用神之果来证明,我能登上最高的神山。”莱噔顿了顿,“这样我才能说服厂长,拿到参加克里克节的名额。”
“你是指克里克大赛吗?”我想起彩虹头说过的话,顺便给库洛洛解释,“那个爬山的比赛,据说获胜者能得到区长的接见。是这样吗?”
“不仅如此。”莱噔道,“在克里克大赛获胜的勇士,有机会被选入皇族的护卫军,从此在上面生活。”
“上面?”
“皇族的城堡。”
“你想上去?”
“我……”莱噔的话没说完,忽地顿住,压低身体,急促地道:“快躲起来!光来了!”
光?
下一秒,我已经明白了——探照灯有力的光柱扫过,照亮了我们前方不远处,湿漉漉的石壁反射着黑亮的光泽,凹凸不平的石棱间生着杂草——光柱擦着莱噔的衣角扫过,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身形,瘦削但肌肉块垒分明,四肢并用地低伏在岩壁上,像一尾警觉的壁虎。
光移走了。莱噔长吁一口气:“以前没这么多光的……”他声音里带着疑惑,但陡然瞥向我们,又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而道:“你们想藏在底下,其实没那么困难,但必须记住一点:不要被光照到!”
库洛洛“唔”了一声,升起几分兴趣:“被光照到会怎样?”
“‘黑暗将污秽包容,而光明暴露一切。’这是我们的格言。”莱噔说,“光是皇族的眼睛。被光照亮的地方,全部处于皇族的注视之下。我想,那绝不是你们要的!”他精神有些紧张地强调。
“唔,”库洛洛若有所思地应了声,“谢谢提醒。”
我们潜入谷底的厂区。避开那些来回扫射的探照灯,在莱噔的带领下,沿着山体的天然夹缝,穿过两个凿在石壁上、仿佛光之门的巨大洞窟,能清晰感受到里面的巨型机械正在隆隆运转,栖身的岩石随着有节奏的轰鸣声而不停颤动。离得最近的时候,那个充满光的世界离我们只有一壁之隔,近到能听见里面沸腾的人声——
“让我看看谁在偷懒!废物们,动作快点!又想吃鞭子吗?”粗鲁的喝骂,以及机械轰鸣也压不住的挥鞭脆响。尒説书网
工厂悬在距离谷底二十米左右的山壁上。把那个喧嚣、充满光与热的世界抛在头顶,我们继续下降,最终在一个幽暗的角落成功落地。
脚下极为泥泞,空气中弥漫着近乎腐烂的潮腥味,倒是借着工厂透出的光,谷底反而比半山腰更亮一些,属于适应半晌就能影影绰绰视物的程度。在这片黑暗中站定,莱噔明显放松下来,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朝我们挥手道:“走,先去我家吧!”
库洛洛牵着我的手跟在莱噔后面,我落后他半个身位,边走边打量这个陌生的聚落——不同于之前的惊鸿一瞥,现在穿行其中,更能清楚地感受到谷底自成一系的生态系统。
依我们刚才一路下行所见,厂区的最上层是类似灯塔的探照灯和岗哨,中间是凿空山体的工厂,一个个车间高悬在崖上,从底下抬头望上去,犹如一个个栖息着光之怪兽的巢穴,传出怪兽永不停歇的咆哮。最下层的谷底,仿佛一条流淌着浓稠阴气的地下河,用各种废材搭建的棚屋凌乱分布着,密集局促,高矮错落,中间留出或宽或窄的通道,偶尔有人的身影在其中闪现。
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夜行生物怕惊醒了猛兽引来腥黄瞳仁的注视,但一切也是充满人气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孩子的啼哭声和母亲低声的诱哄声,锅碗瓢盆的细碎碰撞声、布料的摩擦声……让人清楚地感知到这是一个活着的聚落。
“小心脚下的水。”走在前面的库洛洛捏了捏我的手提醒。脚下踩出“哗哗”的水声,冰凉的浸泡感隔着短靴,一直传递到脚踝——是之前的降雨在低洼处形成了不浅的积水。
前面的道路就成了一条泥泞的小河。因为带着我们这两个见不得光的家伙,莱噔引着我们专挑聚落中最偏僻的道路走,溜着墙根趟水跋涉。走近我才发觉,这些厂区的“家属院”原来是用高度来区分贫富的,因为地处低洼,有条件的人家就会垫高地基,或是建成类似吊脚楼的形态,而贫穷的人家没有足够的材料,就只能简单地在地上支个棚子,甚至干脆露天席地。
莱噔所在厂区的这一带峡谷颇为狭长,我们一路穿行了数百米,也遇上不少人,但彼此都只是错身而过,没有招呼甚至回避对视。和那些佝偻着仿佛耗尽了生气的人不同,莱噔倒显得颇为昂扬自若,甚至没有特意去隐藏我们,似乎在这些人中有些身份。
他家的住所也显示出这一点——穿过逐渐稀疏的聚落,地势逐渐走高,在走过一段十来米长、两侧空无一屋的上坡之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倚着山壁,独自修建的矮小木屋。
接近那扇虚掩的破败门板,里面没有光,但却能听到一深一浅两个人的呼吸声。莱噔的精神至此放松到了极致,或者说因为对环境的放松,他反倒戒备起我们的存在了。在回头不着痕迹地瞄了瞄我们后,他一把拉开了门板,轻声叫道:“爸、小哔,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