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春暖,桃李烂漫,夭夭灼灼,京里士女风行远游踏春,文会宴会更是络绎不绝。
许莼因着被李梅崖当面嘲讽过,索性也不出去交际,与盛长洲将京里的生意重新盘了盘,又备办齐全给外公的礼,便送走了盛长洲,竹枝坊瞬间又静了下来,春日竹枝翠色可爱,许莼索性抹了几笔翠竹雏鸭,悄悄做成了厚帖书签,又让工匠镶上了金镂边,制成了一对儿书签,放入书桌上的剔红书匣内,这却是要送给九哥的功课。
眼看已将到春闱之期,谢翊果然一去就十分忙碌,许莼心中虽然想念九哥,却也认认真真看了几篇九哥给的书,难得的是这位卓吾先生的书果然十分合他脾性,且又有九哥的批注,倒也看得懂,因此日子倒也不十分难过,他甚至还将看不懂的地方写了下来让秋湖送去灯草胡同,果然第二日必然六顺便会亲自送了匣子来,里头有九哥细细写下的释义。
国子监那边过了年重新开了课,他也和其他高门子弟一般不怎的去,只让书童去替他点卯签到,外人看着他和从前倒是一般荒疏放纵。
国公府里,太夫人却开始惦记起许莼的房里事来,这日却召了之前安排去许莼身边伺候的两个丫头来问话“年都过完了,眼见着国子监又开学了,你们现在竟然是连一次都没侍奉过世子”
迟梅和早兰站在地下,低着头都不说话。
太夫人看之前两个丫鬟明明是自己看着调教好的,恼怒道“早兰你先说说,你如今在世子房里担甚么差使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世子身边原来的丫头,哪个不服的你们和我说,我替你们罚了。又或者是二太太不许你们服侍世子”
早兰站了出来,低声道“回太夫人,并不曾有什么人作梗。我和迟梅妹妹到了世子身边,世子待我们也挺和气,问了我们两人,知道我擅长沏茶,迟梅擅长制香,便派了我们两人差事一人掌茶,一人掌香。世子身边原来的两位姐姐,青金掌着月银和内务,银朱掌着针线。对我们也很亲切,并无藏私之处。至于二夫人,也只把我们和青金银朱一般看待,并无分别。”
太夫人道“那你们天天忙什么伺候世子不尽心”
早兰道“世子说让我尝试窖茶叶,说要梅花香的,说太夫人最喜欢梅花香,让我趁着如今梅花盛开的时候赶紧调试,多试试几种花香,到时候给太夫人多尝尝别的味道,说太夫人一定喜欢的。”
太夫人面容微微缓了缓“世子虽说贪玩惫懒了些,但在这孝心上确实是一等一的。”
迟梅道“世子让我调试古书上说的振灵香,说是和别家公子约好了开春后就要斗香,务必要让我调出来,到时候若是能斗香赢了,必要重重赏我。”
太夫人“我是让你们是侍奉世子枕席的,不是让你们管这些旁枝末节的。”
迟梅道“太夫人,世子时常夜不归宿的,我们连二门都出不去,哪里知道世子去哪里了便是偶尔回来,也极少在房里睡,时常说是在书房看书累了就睡了。”
太夫人听着心烦,挥手道“左右是你们两人无用,留不住世子的心。罢了,且先下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拜了拜下去了,直出了太夫人房,穿过花园,早兰才低声道“太夫人不会又想把我们换走吧”
迟梅道“你不想走”
早兰瞪了她一眼“难道你想走在世子房里,活又轻省,人又少,二夫人从来不骂人,还动不动赏银子。青金银朱也不是那等爱口舌的人,都是老实人,一点是非没有。更不必说咱们俩做的茶叶和香,如今卖出去的都有分润。虽说一个月不过两三吊钱,那也是份例额外的,材料都是尽着使。世子还说了做得果然好,还要给我们请先生来教我们,将来能上柜台正式售卖了,许我们长期分红,那可是长长远远的”
迟梅道“你眼皮子也太浅了些,我听说二夫人跟前的白璧和青钱,拿的份例是和外边柜面掌柜的一样,年底还有分红。而且十几家店的掌柜们挑了三十岁以下的来给她们选,看中谁就嫁出去,还有嫁妆。早前的花妈妈、云妈妈,都是陪着夫人陪嫁来的,如今在外边都是有铺子庄子的,一般人家哪比得上。”
早兰叹了声“可惜我们身契都在国公府,不比她们的。太夫人指望你我给世子做通房,将来娶正头娘子的时候,我们俩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倒不如安心和银珠青金一般做丫头管事,至少还有钱呢。”
两人嗟叹合计了一番,才要下去,迎面撞到许菰走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菰大爷。”
许菰压根不敢直视她们,只侧身让路,十分守礼。
两人只能连忙走了,待到走远了才又低声议论道“菰大爷不是要考春闱了吗这些日子不是都在跟着老师在院子里苦读,怎的今日忽然出来了”
早兰道“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吧。”
迟梅道“太夫人免了他请安的,也是说让他苦读,什么都不必管。要说大爷一贯也是极守礼的,样貌也生得好,可惜是庶子。”
早兰轻声笑了声“庶子也轮不到你我伺候,等大爷考上了进
士,你等着瞧吧,太夫人必有安排,听说早就看好人家了,要为他议一门高亲,也算给国公府一个臂助。因此特意的,只安排了粗使丫鬟和小厮伺候,一个近身伺候的大丫鬟都没安排。”
两人悄声议论着,早兰却忽然道“我看大爷突然来定有些事,待我去打听打听,万一一会儿世子问起来,我们也能答出来。”
迟梅却已看出早兰的意思“你是想讨好世子爷”
早兰低声道“我们俩自幼就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老太太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最是个口惠实不至的,满口大道理,其实把我们奴婢当成猫儿狗儿罢了。二太太虽然是商户人家,却待下人们实在,都是实打实给钱的。与其等世子夫人进门,我们被打发出去,还不如靠着咱们手里这点技能早做打算,你看看银珠青金,又比我们强到哪里不过是早到了世子身边,世子其实极好说话。”说完悄悄转头绕过游廊,却是往里探看。
许菰却自己一径走到了太夫人屋外,和太夫人跟前的巧荷说话“请巧荷姐姐帮忙传话,就说我来请安。”
太夫人听说许菰来是有些意外的,她正与白夫人对着拈佛豆说闲话,便命许菰进来道“马上就要入闱了,不好好读书,还惦记着请安做什么可是缺了什么只管说,我让你母亲给你办了来。还有你大姐姐那边前儿让人送来的文选,你可看过了你大姐姐说了,你姐夫好不容易淘换到的,你看一看,哪怕押到一篇,都必有受益。”
许菰连忙道“有劳祖母关心,有劳伯母、大姐姐、姐夫关心了。我温习功课一切都好,只是今日听到外边沸沸扬扬,说我们府上的事,孙儿有些担心,这才来和祖母禀报。论理祖母年高,此事不该和祖母说,反让祖母担忧,但孙儿也不知该和谁说,毕竟此事也不好和母亲说的。”
太夫人忙问道“什么事”
许菰道“我昨日听闻,二弟在外宴请顺亲王世子在城郊白溪别业,结果宴上十分奢侈靡费,顺亲王世子那日偏巧带了正在家歇息的李梅崖过去。祖母不知道,那李梅崖是个极耿介无私的,看到二弟宴请十分奢侈,便在宴上嘲讽了一番,拂袖离去了。顺亲王世子见状也无趣,便也走了。宴席不欢而散,此事成为笑话,都传遍了京里文人官宦家庭了。”
太夫人一听,气得捂住胸口,浑身发抖“我早就说了这孩子不管教是不行了快教人传了国公、国公夫人来国公府几辈子的面子全都没了”
白夫人连忙唤巧荷拿了太夫人平日吃的顺气清心丸来用水化了,请太夫人服药。
不多时靖国公许安林、盛氏都到了,太夫人一迭声问“二爷呢他爹娘都来了,他还没到”
盛氏道“媳妇晨起有些头疼,便让他去替我问问大夫配药去了。”
太夫人怒得脸色都变了“你还替他遮掩,他压根就没回来慈母多败儿,当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吗他一个月着家的就没几日日日都在外边斗鸡走狗花钱如流水的,都是你纵着他夜不归宿”
盛氏不说话,许安林堆起笑脸道“母亲一大早莫要为我们气坏了身子,到底吩咐我们来做什么莼哥儿不懂事,您担待些。”
太夫人道“若不是菰哥儿听他师长同学说了,我还被瞒着。如今满京城都知道莼哥儿邀请顺亲王世子,宴席办得太过奢侈靡费,席上被李梅崖怒叱退席的事,咱们靖国公府几辈子的名声,几辈子的脸面,都给败干净了”
许安林满脸迷惑“顺亲王世子是谁李梅什么又是谁莼哥儿也是的,花这大价钱宴请还被数落,还不如把钱给我办,定然妥当。”
太夫人几乎气厥过去,白夫人连忙替她拍着背心,太夫人转头手抖着对许菰道;“菰哥儿给你这不争气的爹说说”
许菰道“顺亲王世子谢翡,是宗室里颇为出挑的了,平日里好文,是林祭酒的外孙,因此在士林中也颇有些名声。平日里也与大学士李梅崖交好。李梅崖是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了,二十二岁时连中会元、状元,授修撰。年方三十六岁便已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参与军机要务。他前些日子因奏折触怒皇上,皇上叱命他停职回府思过,听说日前又已复职当差了。为人极是耿介刚直的,若是将宴席过于奢侈参上一本,父亲也逃不掉一个管教不严的罪过。”
许安林听到他被停职,松了口气“不是被停职了吗御史们本来就爱参,我也不是没被参过无非就是罚罚俸,我又不当差”
太夫人双眉竖起“你懂什么内阁大学士怎可能随意罢免,皇帝再生气,顶多也就是让他在家反思几日,也就回去了。你可知道内阁大学士一旦弹劾,便是首辅也要先递了辞呈,在家等候朝廷问询,你一个小小的世袭爵位,那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就撤掉的事吗”
许安林睁大眼睛“什么莼哥儿好心请吃饭,便是奢侈些,也是东主一片好意,他怎么好意思反过来参奏咱们呢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吗也太不知人情世故了吧他没有师生故交,上级同僚的吗难道平日参加别人宴会也敢说谁还敢请他啊。”
太夫人被这个癞皮狗一样无能的儿子气得没法,也知道和他没法说话,
只高声问道“莼哥儿呢怎的闯下这等大祸还不来来日害得抄家灭族,除爵问罪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
许安林皱眉道“母亲,好端端如何口出不祥,莼哥儿不过是淘气些罢了,何至于此。”
许菰低声道“父亲大人容禀,原不想惊动祖母和父亲母亲的,只是二弟此次听说还和盛家的大表哥一起宴请的顺亲王世子,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还罢了,若是李梅崖大学士不追究,过几日也就淡了。但靖国公府上的世子私宴顺亲王世子,与宗室结交,遗祸长远。”
许安林满肚子糠,压根没听懂,满眼茫然“疑惑什么”他年过四十,样貌还算过得去,但实在是脑子空空,绣花枕头一个。
盛夫人淡淡看了许菰一眼,许菰不敢看嫡母的眼睛,只作揖道“还请父亲母亲大人饶恕儿子鲁莽,实在是如今京里士林官学尽皆已传遍了,加上上次十万两因此捐朝廷换诰命的事,如今人们只知靖国公府极有钱且奢侈无度,二则带着富商亲戚和宗室交好,这样的名声传在外边,实是招祸的苗头,还须得好生想个办法的好。”
太夫人冷笑道“老二一把年纪了,还不如你儿子看得清楚,我早就说了得好好管束莼哥儿,一样请的宿儒名师教他们,你去打听打听,贾先生是一般人能请到的吗若不是我央了父亲下的帖子,再三邀请,你拿多少束修也请不到菰哥儿就能沉下心来学,莼哥儿呢学不会还不许打慈母多败儿”
盛夫人一言不发,白夫人叹息道“可惜菰哥儿马上要入闱考试了,如今这般沸沸扬扬,多少有些影响。”
太夫人被提醒了,连忙道“菰哥儿莫要再想这事了赶紧回去仔细温书去,无论谁来问你弟弟的事,你只说不知道,都在外边温书呢。其他事情我们处理。”
许安林懵懂道“那如今要怎么补救”
太夫人怒道“把莼哥儿叫回来,打一顿板子,让他跪祠堂禁足去然后派人分别去给李梅崖和顺亲王府那边都致歉,只说是顽童无知,私下宴请,并未禀过父母。将这消息传扬出去便好了。人们只知道这是他顽童擅自做主,不会觉得是我们大人不懂事。”
盛夫人轻轻咳嗽了声,许安林身体微微一抖,连忙道“回来禁足就算了,打板子就不必了吧,老二身板子弱得很,万一打坏病了可怎么得了。”
太夫人看了眼盛夫人,知道盛夫人必是心痛,想了下道“你道我舍得吗莼哥儿在我这里养大的,我还不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只是对外总要做个样子略教训教训,再不教训,莼哥儿以后还更大胆到时候抄家灭族,不过须臾之间”
许菰却轻声道“还有一事,容孩儿上禀祖母、父亲母亲。”
太夫人问道“什么事”
许菰道“这次流言传得厉害,我才知道,前些日子二弟在外边一直流连戏馆和风月之地,结交优伶,择选男倌戏子,放了话出去说务必得物色长得好又知趣的试一试二弟到底是世子,只恐是年少被人勾引着走了邪路,孩儿听了十分担忧,不敢不报长辈,只恐二弟不知悔改,索性借着这次机会,管教一二才好。”
许菰此话一说,太夫人已气得浑身哆嗦“难怪从来不碰房里的丫头,竟是被人勾引着如此我靖国公府何时有这般门风传出去还得了哪家名门闺秀还敢和我们议亲便连其他哥儿的婚事也要影响了还不叫人押了他来”
太夫人一时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和盛夫人道“难怪你们盛家好端端送了四个小厮来给哥儿用,咱们府上规矩书童多的是,如何非要在外边挑呢如今看来,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听说闽地就兴这些歪门邪道,如今好端端的把爷们都给勾引调唆坏了叫我如何去见老国公啊”
她气得老泪纵横,直拿了帕子捂脸,盛夫人无端被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皱了眉头,白夫人扶着老夫人道“老夫人缓缓,弟妹未必知道这些,但身为主子身边的小厮,知道小主子学坏,还不赶紧报给弟妹知道,好及时扳正。这般大胆小厮,是该好好惩戒一番的。”
太夫人想到此处,已回过神来“那几个小厮哪有这般胆子他们身契都是盛家的吧怎敢不报”
盛夫人道“小厮们是说过老二正想着给府里养一班小戏,给太夫人祝寿用的,因此这段时间正在外边物色着。我想着也花不了几个钱,合该给太夫人些惊喜,便没说。再则,他少年人和国子监的同学们去楼子园子里应酬应酬,也是正常。想来菰哥儿恐怕是一时听差了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她一双明亮眼睛扫了眼许菰,眸光带着深深威胁。
许菰垂了头不敢再说话,盛夫人又看着靖国公道“这事儿我也和老爷说过的,老爷还说若是哪里有新戏,老爷一年捧戏子花的钱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了,这京里不都这些风气,如今自家清清静静养上一班小戏,平日宴会的时候都能唱,自家想听随时能听,岂不好只是小戏第一要求便是年龄好,声音要清,又要请师傅好好教,不容易找到好的,莼哥儿这才多花了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