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紫苏记得她和肖贤刚来长生宫的第一年,肖贤就将干涸的池塘里种满了莲花,后来每一年的夏季,莲塘里都开满了略带嫣红的莲花,水汽朦胧间,暗香浮盈,他们就借着月光和萤火虫,置上几叠清凉小点和冰镇紫苏汤赏花。过了九月,便能看到阿芙和汤圆他们一个个挽起袖子脱了鞋子,踩着淤泥摘莲藕,让肖贤给他们做桂花糖藕吃。那时长生宫百废待兴,后殿还是一片废墟,唯有这里生机勃勃。
现在已是深秋,慕紫苏呆呆的望着莲塘,只能看到枯黄的枝叶,和几片浮萍,风过时,枫叶便悠悠飘了进来。她却好像还能看到那个纤细漂亮笑意恬淡的小姑娘,用手帕细心的擦拭着小颂和汤圆脸上的淤泥。
肖贤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回廊上传来赵约罗的声音,他望去,便看到赵约罗追在唐韵屁股后面,拉过她的手强硬的将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唐韵甩开她道:“太后娘娘好意,民女心领了,但我只是救死扶伤而已,换了任何人都会这般做,这般贵重的礼物,民女受之有愧。”
赵约罗丝毫没有太后的架子,也不似往日对她剑拔弩张,满脸堆笑的讨好道:“你瞧你这话见外了不是,别一口一个太后,怪生疏的,你小时候都是叫我红姑姑,你忘了,你小时候我还抱着你骑骏马呢。”
“那是过去。”她打断了赵约罗。
“你孩子怎么那么拧!我叫你收下就收下!”赵约罗一抬头便看到了肖贤,忙道:“爹,您替我好好说说她,萌萌她还生我气呢。”
肖贤没什么心情调和二人,唐韵瞅了瞅他,道:“我是来给您请脉的。”
他道:“先去给慕掌门看看吧。”
“方才我已看过,她并无大碍,只是还不能动用元气,否则过去练功的苦恐怕要白受了。”
赵约罗望向慕紫苏落寞的身影道:“母亲怎么了,瞧着有些不开心。”
“还不是为了阿芙姑娘的事儿。”肖贤边说着,边坐在回廊上,乖乖伸出手让唐韵号脉。其实他对自己身体十分清楚,只是难得唐韵这般关心他们夫妻俩,他怎好回绝。
良久后,唐韵睁开眼,道:“您也恢复得很好。”
肖贤问道:“北堂家那位公子,伤势如何了?”
唐韵道:“已经无恙了。”
赵约罗道:“咱家萌萌现在可是九州数一数二的名医,自然妙手回春。”
唐韵并不领她的情,道:“不是我救的他,而是追命给他卸甲时,看他袖兜里藏着一颗宝珠,似乎是鬼域的物件儿,我尝试着将那宝珠让他含在口中,那天罗咒便被轻而易举的化解了。”
赵约罗思索道:“这便怪了,莫非是侯爷?”
肖贤听到他心里就不爽快,“过去你还常常因为他亲近你母亲,很是不满,近日却常把侯爷挂在嘴边,叙北听了得多伤心。”
“我这不是看在他救了你们的份儿上么,放心,他若是还觊觎母亲,我断不轻饶他。”
肖贤笑笑,又道:“恐怕另有其人。”
唐韵道:“我从顾长老那儿听说了阿芙姑娘的事儿,我倒有个法子,可解慕掌门两难之忧。但此方是为虎狼药,险中求生,就看你们的意愿了。”
慕紫苏在长生十二宫里打坐到深夜,想尽快恢复功力,直到肖贤叫她不要急于求成,她才不依不舍的回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枕边肖贤也在熟睡,她迷迷糊糊醒来,努力打消睡意,还想着去十二宫里练功。
可是……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睡眼惺忪的看着自己的手,困意在那一刻全都消失了,她睁大眼睛愣住。因为她发现——自己原本白嫩嫩的双手满是褶皱,甚至有老人的斑点。垂在肩头的发丝,也变得花白,她低头扒开自己的里衣,看到她的身体乃至四肢,好像根本不是她自己的身体,而是一个古稀老人的躯体。
这是在做梦吧?!在做梦吧!?
慕紫苏回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一定是还没睡醒!!’
她紧紧闭上眼睛深呼吸,平静下来后慢慢睁开,可她看到的一切和方才并无变化!
慕紫苏急忙翻身跃下床,打开案桌上的妆奁,看到镜中自己后,不由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她那曾经被人称之为祸水的绝美容颜,此刻却爬满皱纹,衰老得不成样子,她半张着嘴时才看到,自己的小白牙也所剩无几,到底是什么时候掉光的!!
她惊恐的倒抽一口冷气,难道……难道是因为昨日自己不听话偷偷动用了元气导致的后果!?
这时,肖贤听到她的叫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道:“饕饕,怎的了。”
慕紫苏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随手抓起他整齐叠好的道袍,蒙在了自己头上,结结巴巴的道:“我没,没事!你别过来!!”
她透过衣服依稀看到他走了过来,她不停的往后躲,直到后背触碰到了衣柜,再无退路,“我说了你别过来!”
话音刚落,他就将蒙在她脸上的袍子像掀盖头似的,揭开了。
慕紫苏急忙用双手遮住脸,背过身,蜷缩成一团,带着哭腔颤声道:“你别看!”
“来,让我瞧瞧。又不是刚成婚的新娘子,在为夫面前还怕羞么?”
“不是,我、我不好看……”她哭得涕泪横流,捂着脸的手心都被她哭湿了“我也不知怎会变成这样,可能是我背着你偷偷用元气了……”
“那你日后还听不听我话了。”
她抽抽搭搭的道:“我知错了,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了,可我也是心急啊……现在该如何是好,我不能一直这样,我没法见人了!!”
“那又如何,反正,我现在同你也是一样的,这样走出去,也是十分般配。”
慕紫苏闻言,愣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才发现蹲在自己面前的肖贤,也和她一样,原本那张清冷精致的容颜,白皙通透的肌肤,和那双苍劲削瘦的十指,也满是皱纹,可依旧棱角清晰分明,眉宇清隽,身姿挺拔。
她眼波微颤,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她第一次觉得即便一剑独秀风华不再,也是这样好看。依旧是风清骨俊,宛如谪仙。原来他的美,他的清雅风韵,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你……”
那双狭长美目仍旧像以前那样轻轻笑着,瞧着她,温柔得可以融化世间一切。他执起她和他同样枯槁的手,“老伴儿,过来,我给你梳头发”
他让她坐在妆奁前,像过去那样为她梳发,她从镜子里愣愣的看向他,动作依旧斯文优雅。
他道:“是萌萌帮咱们易了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惊愕道:“易容?!”
这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她真以为以后只能以这年老的样貌示人了,“这是为何?”
“自然是方便咱们进入鬼域,找到阿芙。”
传说中,每逢月食,阴气大盛时,彼岸花会盛放,鬼域和人界会开启一条奈何桥,鬼族人便会乔装成人类的模样,走过奈何桥,混在人类之中,欢娱人间。东胜神州在每年的月食之夜里,会举办烟火节,鬼族人十分喜欢观看。
而他们此时不宜于鬼域正面交战,只能通过这种方法,在子时的阴阳交接时分,找到奈何桥,去往鬼域。
慕紫苏似乎闻到一股奇香,她四处嗅了嗅道:“你又擦香粉了?”
“是彼岸花的味道。鬼域人身上独有的香气,它们嗅觉灵敏,须用此遮盖人类身上的味道。”
她点点头,原来如此。
肖贤从桌上的鎏金盒子里拿出一颗用一层薄薄的金纸包的丹药,道:“这是琼华派的九华丹,服下后可最大幅度增强元气,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用。”
她忽然觉得自己越发的依赖他,每次和他一起共事,他都会仔仔细细把前后的打点清楚,她便很安心。
他将她厚厚的白发盘成一个团,拢在手里,用一只普通的木钗簪上,又和她一起换上了普通的布衫,手里拿着陈年的手杖,看上去就是一对平凡的老夫妻。可他即便穿着粗糙的布衫,打眼一看也绝非凡人,倒像是归去来兮的一派名士之风。
她看他实在想笑,不自觉露出缺齿少牙的嘴,笑着笑着,才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目光发怔。她想起现在的自己,赶忙别过脸去,“别看了,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可看的。”
他还拿了一朵粉嫩的簪花别了上去。他打趣她道:“饕饕今朝聊发,尚有少年心狂乱。”
她白了他一眼,“少说好听的,那你的心还乱不乱了。”
他扳过她的肩头,俯下身,双唇灼热的吻着她的额头,眼睛,和双唇,深情的抚摸着她的白发,她脸上每一根皱纹,在她眼里,好像只是花瓣的纹路,他最后搂住了她,很窝心的道:“饕饕婆婆,当真好看,我实在看不够。”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轻声道:“我也是。”
当长生宫弟子看到他们十指相扣的背影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
——当真是神仙眷侣啊。
入夜时,二人动身去了东胜神州。夜空混沌被乌云笼盖,夜市上人群熙熙攘攘,灯花迷乱,身着吴服的当地居民在各式各样的摊位前说说笑笑,戴着面具的孩童嬉笑玩闹。八部众神庙里挤满了人,他们手里拿着玉牌,掏出金银,跪在天神面前虔诚的祈求。
肖贤一手拄着手杖,一手牵着慕紫苏,低声道:“你慢点走,哪儿有老太太这么健步如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