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年,惊鸿照影来。
恍若膏雨烟浓,冲开白玉梅。又如浮生梦,惊艳了万里春秋。
所有侍女都看到了。
她笑了。
这么久以来,她们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这样开怀的笑容。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见到这个清冷毓秀之人,会如此的欢喜。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见到了故人那般道:“我还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好看的男子。”她眉间不经意攀上几分怅然,“或许以前是见过的,却也不记得了。”
肖贤很快意识到了蹊跷。
她应该只不记得自己,为何连楚叙北也不认得了。
这时,龙汲君快步走来道:“夫人不是饿了,快去用膳吧。”
他眼神躲避着肖贤,催促着慕紫苏。
慕紫苏拨开他的手,目光一直落在肖贤的身上,“怎么家里来了客人你也不告诉我。你不许我出门就算了,每天除了春华她们几个,我半个人影也见不到。先生吃饭了么?午时了,不如留下了一起用膳吧?”
“好。”
待慕紫苏蹦蹦跳跳的走后,肖贤才沉声质问龙汲君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将你的太初之心渡给了她,仅此而已。”
他直视着龙汲君的眼睛,“你绝不能剥夺她的自由。”
“我没有。”
旋即,肖贤收了目光轻轻叹息道:“但愿你没有骗我,否则,就当是我看走了眼,所托非人。”
庭院里,慕紫苏拉着他说个不停,她从这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到现在,那么久说的话都没有今天和他的话多,一双眼睛看着他时,亮晶晶的。
“道长,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好玩吗?我听说我家夫君是四御帝君,那到底是在哪里当差,做什么的?我看知秋她们都很怕他,确实可怕,整天板着个脸。可是……他待我极好。”她垂下眸子,神情有些羞涩,旋即,又叹了口气。
肖贤问她,“夫人可有心事?”
“是啊。”她撑着下巴道:“她们说,身为帝后,应该给侯爷生儿育女,可我并不觉得,我能做个好娘亲。”
他轻笑道:“夫人冰雪聪明,心如明玉,无论是何人做了你的孩子,都是修来的福分。”
他边说边想,饕饕又回到了过去这般可爱的模样,想起她对自己剑拔弩张的模样他还心有余悸。
——小丫头,你那天下手,可真重啊。
“她们只会用好话填补我,本以为道长是个忠厚模样,没想到也是如此。对了,先生娶妻生子了吗?”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轻轻点头道:“我已成婚,一儿一女。儿子名为九龄,女儿小字红姑娘。”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九龄……红姑娘,真是有趣的名字。想必令正一定貌美,不然怎会入得了您的眼。”
“是啊,我家娘子花容月貌,就是管我管得严了些。”
慕紫苏笑出了声,“想不到您还是妻管严。”
忽地,肖贤半拢着拳,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慕紫苏紧张的道:“先生是病了么?”
他喘息片刻才道:“无妨,小病而已。”
龙汲君从旁走来,道:“夫人,这位先生身体抱恙,他该回去了。”
慕紫苏的神情忽然落寞了下来,“怪我,一直拉着您说东说西,耽搁了您休息。”
他用力撑着石桌站起来,看他病重如此,慕紫苏不知为何心里阵阵绞痛。
“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啊,侯爷认识许多名医,届时帮您引荐一二吧。”
“多谢夫人挂心。贫道便不叨扰二位了。对了,”
他将楚叙北唤来,拿过一袋糯米纸包的桃酥,递给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不知是否合夫人的口味。”
“道长做的,我一定喜欢。”
他微微一笑,最后凝望了她一眼,他知道恐怕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见她了。他真想再多看她一会,多跟她说会儿话。
最终,他只是行了个礼,和楚叙北离开了。
慕紫苏一直站在那,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
龙汲君在她身侧,刚想说什么,她突然向门外跑去——
“道长!”
肖贤停下步子,强忍着眼泪转身,瞅着她。
“您以后,还会来这里陪我聊天吗?”
他红着眼眶道:“等我身子好些,便再做些好吃的,给夫人带来。”
她欲言又止,微笑道:“好。我等着您。”
“夫人也要保重身体。”
“好。”
他们目不转睛的相视着彼此,却从未觉得对方的目光冒犯。
他想起了许多,那个替他挡住黑暗的少女,她从莲花里走出时的惊艳,她善使诡计,狡猾多端的模样,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时的炙热。
每一幕,都清晰的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山一程,水一程,长桥千万里,与君来相送。
最终,他只是略带哽咽的道:“夫人,请留步,贫道告辞了。”
转过身时,眼泪顷刻间洒落。
——饕饕,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练功。
他这个人这辈子都太精明了,恨的清清楚楚,也爱的明明白白,所以才会说,难得糊涂。他真想再糊涂一会,便不会在分别时这般心如刀割。他在想,当年自己把饕饕寄送到那户人家时,她找不到自己了,也是这般的痛吧。
可是,她再也不会望眼欲穿的等他接她回家了。
慕紫苏遥望他离去的身影,随着她转过身,一路讷讷的向回走,明艳的阳光也悄然不见了。
庭院灌入长风,她呆坐在石桌前,看着那一包桃酥。
那时的她并不知,这份精致的点心是肖贤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亲手做的。面团上和着泪水,掺杂了他所有思念和爱,一并还给她。
她将糯米纸一点点打开,拿起一块轻咬一口。
然后,龙汲君看着她,一言不发的,将一块又一块的桃酥塞进嘴里,双颊鼓鼓的。
她面无表情的大口大口吃着,眼睛里不停的流出泪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可能是桃酥太好吃了吧。
楚叙北带肖贤回到了杏花村。
回到了,他们最初的地方,那座小小的竹屋。
竹屋里落满了灰尘,却和过去一模一样,从未变过。他想打扫干净,却已是力不从心,只能坐在床榻上,再好好看一看这间竹屋。
屋子里有很多她小时候留下的痕迹,被她弄坏的箱子用木板补得七扭八歪,那支翅膀断裂的风筝,发旧的七巧板。
他走出去,安然的坐在咯吱作响的摇椅上,好像那个小姑娘还在这里勤奋的练功。他看向不远处那颗枣树,忽地想起来,她小时找不到他,就在那颗枣树下一直哭。
——饕饕,有时我在想,你越长大,我越觉着你和过去变了许多啊。少了几分冷酷薄情,不再冷言相对。不再有事夫君,无事肖老道。
反而要天天黏着我,总是心疼我。一会要我背着,一会要我抱着。
那时的我可真是愚笨啊,总也照顾不好你,一个不小心就饿着你,冻着你。你却从不笑话我,也不怪我无用,反而从五岁起就学起了家务,要照顾我,尽管饭菜做得还是如以前一样难以下咽,可我当真开心。你还说,长大以后要成为名修,保护我。我也担心,这样的我,不能再成为你心里的那个一剑独秀,不能陪你长大,不能……再与你相爱。
后来的我,总爱和你计较,我爱你十分,便想要你也爱我十分,我和小顾比,和龙汲君也要比,每每少一分,我都要记上许久。是不是很可笑?
饕饕啊……
即是现在,我还想看到你风尘仆仆的找我,嗔怪我又乱跑,你还会执起我的手,带我回家……
你又想笑我说胡话了吧?
可我还是要说,那天我做了个梦。
梦里的我们,和好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临走之前,他摆弄摆弄花草,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简单收拾了一番。最终,他长舒一口气,对楚叙北道:“我们走吧。”
楚叙北扶过他的手,担忧的看着他苍白的脸庞,“还要去那儿么?您累了一天,该回去休息了。”
他执拗的摇摇头,一定要去。
斜晖脉脉,落在那座小小的墓碑前,金灿的光倾度在他的背影上,却显得无比落寞。风很轻,阳光很安静。
肖贤坐在九龄的墓碑前默然无语,直到太阳西落,才缓缓的站起身来,对着墓道:“九儿,爹来看你了,爹老了,走不动了,这是爹爹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别记恨爹,好么……”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