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装傻,薛青澜却不傻。
闻衡恰恰是知道了他最怕什么,才能准确地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这些年他所行的一切悖逆不义、阴险狠毒之事,惧他人指摘唾骂,唯独不想让一个人对他失望。
而现在这个人说,倘若来日狭路相逢,他愿意先放下剑认输。
“衡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薛青澜站在伞下,一字一句地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吗?”
“你愿意说的,自然会告诉我,我何必要问?你不愿意说的,我问了,你还要费心编瞎话,我也听不到真话,那不是平白添堵么?”闻衡道,“青澜,我觉得你对我有一点误会。”
“有些事情我知道,仅仅就只是知道了而已,不说出来,是因为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相信我没有走眼看人。”他的目光沉静地从薛青澜身上掠过,像洗去烟尘的一弯流水,“我不是圣人,也没有逼你当圣人的爱好,更不会拿他人评说给你定罪。你要是真觉得自己该谁欠谁的,就去尽力补偿,大可不必非要来我这儿讨一顿骂才能安心。”
薛青澜:“……”
“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很好奇:这些话我翻来覆去地说了两遍了,你为什么还觉得我要骂你呢?是我从前对你太严厉了么?”
这话很难答,薛青澜也说不清楚,只默不作声地坚决摇头。
闻衡思及前事,多少能明白薛青澜的心态:他与薛慈没有师徒情分,平生大概也没有别的长辈管教过他,闻衡像是他唯一的兄长。如今他自觉做了事,既怕闻衡因此而讨厌疏远他,心里又含着十分的委屈,处疏解,才自己跟自己较劲。
说到底,还是这些年里人陪伴,叫他平白走了许多弯路,吃了太多苦头。
“既然你不清楚,我今日就替你分辨清楚。”闻衡道:“我对你只有当年提过的那三个要求,从今往后都是如此,你只要能做到,旁的我一概不管;但你要是做不到,我就真的要动手了。”
薛青澜完全想不起他何时提过这一茬,一时怔住了。
他从气焰嚣张一下落入迷茫的样子特别有趣,闻衡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戏谑道:“忘了?可见也没有很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越影山上三个月里,闻衡教导他的实在不少,薛青澜努力回想,却仍是毫头绪。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用心练功。’”闻衡凑近了逼问他,“我是不是这么说过?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三条里你做到了哪一条,还敢跟我在这里攀扯?”
薛青澜:“……”
他似乎应该松一口气,可又觉得周遭水汽都沉沉地坠入眼里,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用心练功。等着我去找你。”
这是昔年分别时,闻衡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之后,薛青澜就再也没有见过闻衡。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出自臆想,是他在苦海里挣扎得望了,才把梦境当真实。
“是我没做到,”薛青澜低声自语,“所以……你才没有来。”
凉风吹雨,朝他脸上扑来,闻衡略一侧身,将他挡在伞下:“不对,小傻子,是因为你做到了后头那一句,所以我不会再走了。”
第53章夭夭
后面闻衡说了什么,薛青澜记不太清了,等他从恍惚中醒过神,两人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口。
闻衡收了伞,背后完全湿透,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肩与腰的优美轮廓,相比之下薛青澜就好太多,除了袍角衣袖上沾了零星水迹,别处几乎没有被淋到。
“两间上房,尽快送热水来。”薛青澜将一锭银子抛在柜上,小二殷勤引路,替他们两人打开相邻的两间客房,恭敬道:“客官稍坐,厨下备着热水,这就给您送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闻衡摇头示意事,薛青澜瞥了他一眼,转头对小二道:“你去街西那家成衣铺里,叫他们按方才那位客官的尺寸再备一身衣袍,连带着中衣靴袜一并送来。动作快些。”
小二领命而去,走廊里只剩他们两人。薛青澜站在闻衡旁边,却哑然话可言。方才在雨里的对话似乎耗干了他试图剖开心胸的孤勇,羞惭后知后觉地漫涌上来。闻衡居高临下,将他眉目间的犹豫神色尽收眼底,体谅地率先进门:“时候还早,去歇一会儿,等我沐浴过后再去找你。”
少顷热水送到,闻衡宽衣入浴,在一片暖洋洋的水波中闭目养神。脑海中陆续转过许多念头,眼下薛青澜已经找到,最要紧的一桩心事落了地,接下来就是纯钧派和鹿鸣镖局,不知范扬这几年又变成了什么模样。等见完故旧,还有顾垂芳托付的纯钧剑、宿游风他们师徒的死敌冯抱一……京城是非去不可,当年离家太仓促,许多事情来不及细究,现在亡羊补牢,但愿还来得及。
不知过了多久,门板在外头被人敲响,闻衡还以为是送衣服的小二,抬高声音道“进来”。待脚步走近,他听见足音才意识到不对:“青澜?你怎么来了?”
这小镇客栈中的上房连个屏风都没有,只在隔断处挂了一道青纱帐,勉强遮住里间。闻衡背对着门泡在木桶里,从薛青澜站的位置,可以透过朦胧轻纱看到桶沿以上露出一小片肩背。暗红疤痕从右肩头起,横过肩胛,没入水中,虽是经年旧伤,在白皙肌肤上仍显得触目惊心。
薛青澜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别过脸去,道:“给你送衣服来了,不用起身,我说几句话就走。”
有纱幔挡着,闻衡倒也不怕被他看,只是心里有点微妙的别扭:“什么?”
薛青澜道:“这几年我搜集了一些纯钧剑的消息,也试着查过聂竺这个人。四年前被盗的那一把假剑至今下落不明,三十多年前的真剑倒还有些眉目。”
“嗯?”闻衡坐直了,“你说。”
“垂星宗在穆州陆危山,山下有一个大湖,名叫西极湖,是宗门的机密重地,守卫重重,寻常部众不许进入。我是到了垂星宗之后才知道,西极湖底有个占地极广的地宫,相传是本宗武功的发源之处。这个说法是不是很熟悉?”薛青澜道,“我在宗中又打听了一下,果然听说垂星宗也有一把祖传的名剑,名为‘奉月’。宗主方咎虽不用它,却珍爱比,一直藏在地宫中。我去年才寻着机会进去看一眼,那剑非常特别,倘若纯钧剑与它相类,你一见就能认出来。”
“此剑一体铸成,材质不是寻常金铁,黑中泛银,分量颇重,正面剑铭‘奉月’,背面有蚀刻花纹,十分精细,但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此后我又命人四处寻访类似剑器,所得有限,只从一个业已金盆洗手的大盗口中听说,他昔年曾在宫中行窃,被追来大内高手刺了一剑,在月光下看到这把剑的模样,与奉月大致相似。”
“宫中……”闻衡喃喃道,“又是宫中?”
薛青澜起身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那个‘聂竺’实在难找,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说不定早已死了。”
闻衡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你对聂影了解那么多,是因为他姓聂吗?”
薛青澜僵了一下,那口型似乎要说“不”,却到底没有出声,只说:“反正顾垂芳只要你找纯钧剑,聂竺是死是活不重要。”
闻衡心中明悟,叹了口气,道:“多谢。这些年辛苦你了。”
薛青澜说这些不是为了跟他邀功,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踌躇半晌,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闻衡侧头往肩后看了一眼,余光瞥见他眉间凝滞,似乎含着忧虑,故作轻松道:“刚学轻功时不甚跌跤,被树枝挂了一下,早就已经好了。”
他说的轻巧,其实是他失足从岩壁上摔进了乱石堆,差点被石头戳个对穿,幸亏宿游风及时回去,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但那时闻衡才刚练《凌霄真经不久,行功时被这伤口影响,右臂差点废了,大半年没有知觉,还好后面养回来了。
“嗯。”薛青澜不知信没信,淡淡道,“没有别的事了。你慢慢洗,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