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大人在通道中间停下来,示意二人打开桶盖,让热粥的米香飘散出来,和善地道:“诸位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不如来喝碗热粥罢。”
牢房中一片死寂,回声隐隐,却人应答。
闻衡站在梁柱投下的阴影中,此时才有机会正眼看他。
这位官居众人之上的九大人居然是个英俊潇洒的玉面公子,眉目天生带笑,唇角也是微翘的,神态显得十分温柔可亲。若非方才看见门外守卫们都对他如此尊敬,恐怕没人会把他同“大奸大恶”“心思叵测”这些字眼联想在一处。
他见人应声,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每日供吃供喝,你们却如此不给面子,这可叫在下好生为难。”
他徐徐道:“好教诸位知晓,在下绝害人之意,只是请各位在此处暂留一段时间、给自己的师门写几封信罢了,这难道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各位何必要一副苦大仇深、准备慷慨赴死的模样呢?”
仍是人应答。
牢房里关的大都是各派年轻精锐的弟子,这些人多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自负傲骨,从前在师门里都没吃过什么苦头。按理说被人如此折辱,早该有人按捺不住愤怒,或者陷入恐惧崩溃,可是经受了连日的苛待,面对敌人挑衅,此刻居然没有一个人动摇屈服,都作充耳不闻之状。
这些人打定了主意死猪不怕开水烫,那位九大人也不恼,维持着绝佳的涵养,慢悠悠道:“我从前总觉得你们这些名门正道是惺惺作态,嘴上说着侠义,背地里却行龌龊事,今日却大有改观,诸位的确是正人君子,我真是拿你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唰”一声长剑出鞘,九大人抬袖一卷,巨力袭来,闻衡强忍着没动真气,毫抵抗地被他抓在手中。
寒凉如水的剑锋架在他脖子上,闻衡被迫抬头,聂影在旁边吓了一大跳,哆嗦道:“这、这是干什么……”
“呵呵呵。”
冷笑像毒蛇一样缓缓地爬上耳际,九大人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脖子,轻声细语地说道:“对不住了。要怪啊,就怪你们不走运,遇到了这么一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
“你们可要看好了,”他笑吟吟地道,“这两个人是城中百姓,今日来给你们送饭,可是你们竟然不识好歹,一口也不肯吃。我现在很生气,但又不能杀了你们,所以只好委屈这个人替你们死一死了。”
闻衡:“……”
这都是什么丧心病狂的狗东西!
让他喊救命他是万万喊不出来的,只好装成害怕得说不出话的样子,不住地在剑下发抖。
这一招非常有用,牢里所有的人再也装不了知觉,都睁开眼睛看向这一边。
不得不说九大人够狠也够阴损,他要是随便从牢里抓个人来威胁,说不定江湖人性烈,怕连累同伴,索性一头撞死在他剑上。但他找了两个不知事的平头百姓,既辜又怕死,断然不会为别人牺牲,以此来威胁这群有良心的名门正道——他们就是再固执、再把生死置之度外,也承受不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
九大人阴恻恻地道:“我杀不得你们,却可以杀别人。刑城成千上万的百姓,一顿饭杀一个,可以杀好久呢。”
“又或者——”
剑锋下移,停在闻衡右臂,轻轻一拉就是一道鲜红的血印,闻衡“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忍痛,没有吭声。
九大人在他伤口上轻轻一抹,指尖拈弄着猩红新鲜的血迹,微笑道:“百十来个人,一个人不吃饭,我就在他身上划一下。一天三顿,三百多剑,在你们面前活剐了他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样的下酒菜,不知诸君满意否?”
此人心狠手辣的程度,远超常人想象,这群年轻人哪见过这种阵仗,根本斗不过他。闻衡右臂被豁了一道,血流不止,情知再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旁边牢房中忽然有人出声,冷冷地道:“阁下身为朝廷命官,却视百姓如草芥,不忠不义,令人不齿。”
九大人一听这话,便知威胁奏效,反而笑了:“不愧是招摇山庄的高徒,龙境少侠,你果然是位正人君子。”
龙境在囚室中端然静坐,仪容一丝不乱,亦惊惶愤恨之色,像一尊玉人。他起初一直闭着眼,此刻也不过半抬眼皮,自有一股睥睨之意,淡然答道:“只是守住一点做人的良心罢了,不敢当阁下谬赞。”
“你,”九大人不以为忤,用剑一指聂影,命令道,“去给他盛一碗粥。”
他有人质在手,聂影不敢违拗,只得奉命行事。他拿了一只木碗,回身揭开桶盖,哆哆嗦嗦地盛好了粥,又小心翼翼地从铁栅栏缝隙中递过去。
龙境伸手去接。
双手相交的瞬间,温热粗粝的手指忽然轻轻捏他一下他的指尖,一个圆滚滚的小球借着碗底的遮掩被塞进手心。龙境目光仓促一抬,却只看见那人满脸浓密的络腮胡,肤色黧黑,唯有眼中一点精光似曾相识,却又很快低头掩去。
他心中剧震,端着木碗的手却丝毫不晃,神色一如往常,甚至冷冷地瞥了九大人一眼,才仰头将已经变温的米汤一饮而尽。
九大人满意笑道:“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吗?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闹别扭,还连累得这位小兄弟平白故挨了一剑。接着分粥,给他们每人一碗,都给我乖乖喝下去。”
除了被关着的人,囚室外只有九大人和两个“不会武功”的平头百姓,外面还有十来个守卫,以九大人的本事,要杀人不过是一抬手的工夫。所以他很宽心地将闻衡松开,叫他去跟聂影一起打饭,自己站在旁边监工。待所有人都灌下一碗化功散,他才悠闲地收了剑,对闻衡聂影道:“走罢,晚上继续来送饭。”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电光石火之间,闻衡骤然出手点中他背后四处要穴,匕首滑进手中,刀锋映着一缕天光,准确误地架住了九大人颈侧。
闻衡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轻声道:“别动,劝你最好老实点。”
他出手如电,干脆利索,九大人只是转了个身、眨了眨眼,牢中瞬间就变成了另一番情势。
九大人周身受制,动弹不得,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是谁?”
“名小卒,不足挂贵齿。”闻衡并没有制住他的哑穴,匕首尖十分危险地压着他的喉头,“解药和牢房的钥匙在哪里?”
“劝你不要白费心思。”九大人道,“他们连服了好几天的化功散,纵使给你解药,一时半会儿也难恢复,你能带着他们跑到哪儿去?”
“少说废话,用不着你替我操心。”闻衡对聂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来搜身,果然从此人怀袖中摸出数个药瓶,只是钥匙不在身上。
闻衡收紧了勒着他脖子的手,逼问道:“哪个是解药?钥匙在谁手里?”
九大人宁死不屈,哼笑道:“我偏不告诉你,有种就杀了我,到时候你们谁也逃不出去,都要下来给我陪葬!”
闻衡听了这话,也笑了一声。
匕首下压,在他脖颈上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线:“想让一个人生不如死,好像也不是很难。”
九大人傲然道:“你就只有这么点招数?要杀要剐随便你来,若喊一声痛,我把这牢头的位置让给你。”
闻衡冷声嗤笑,压在匕首上的力道更重,九大人以为他的手段非是在身上划两刀,放点血,却不防闻衡左手忽然抵住他背后某一点,将一股强横尖锐的真气推了进去。
剧痛毫预兆地从那一点炸开,好似有人拿着一把重锤,将他全身骨骼一截一截地敲碎,五脏六腑被长刀绞成一团,清晰鲜明的锐痛直达脑髓,比皮肉之苦重了何止千倍万倍。九大人就是个铁打的人,此刻也忍不住“唔”地闷哼出声,冷汗像流水一样滚滚而下,顷刻湿透了里外两层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