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又一次。
闻衡将他往上掂了掂,步履从容地转过回廊,听到薛青澜沉默良久,才万分眷恋地搂紧了他脖颈,轻声回答道:“够了。”
闻衡声地微笑起来。
好不容易来到闻衡身边,薛青澜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忽地一松,久积的疲倦立刻变本加厉地席卷而来,这一睡就睡了近一整天,直到黄昏时,他才从沉酣梦中堪堪醒来。
一睁眼,就看见夕阳透过帐顶斜射进来,整间屋子静悄悄地不闻一语,安静得如同一颗时间凝固的巨大琥珀。
他深陷在暖和松软的被褥中,骨头缝里泛起淡淡的酸意,但并不是他这些年来熟悉的、被寒气侵入四肢百骸的僵冷,胸口仿佛燃烧着一团流淌的火焰,哪怕身畔衾枕已空,也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暖。
这一觉睡得实在很舒服,薛青澜裹着被子在宽敞的床榻上打了个滚,被推门进来的闻衡撞了个正着,被惊动的人闻声回头,恰好看见他眼中瞬间如冰消雪融,泛起春水涟漪般的盈盈笑意。
刚睡醒的嗓音有些沉沉地发哑,连声调也懒洋洋的:“你去哪儿了?”
闻衡快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就着他伸出的一只手,将薛青澜从床榻上拉起来,任由他没骨头一样歪倒在自己怀中:“这么不巧,我刚出去催了催晚饭,一眼没看到,你就醒了。这回总算是睡好了?”
薛青澜哼哼唧唧道:“岂止是好,简直是好过头了,我浑身的骨头都要睡软了。”
“一觉睡十个时辰,骨头软算是轻的,头晕不晕?”闻衡顺手拎过床边袍子给他披上,“再不醒我就要往你被窝里泼凉水了,这么睡下去人都要睡傻了,下床醒醒盹,晚饭马上就好。”
从京城到明州再到湛川城,路途何止千里,薛青澜昼夜奔波,跑死了一匹马,却没有说过一个累字;然而这位千里独行的壮士现下落在闻衡手里,就像一只被养得飞不远的金丝雀,连从床边到门口这几步都是趴在闻衡身上蹭过去的。待出了房门,薛青澜才终于想起“脸面”这回事,不肯叫旁人看去他与闻衡的亲昵情状,一拂衣摆,当风而立,施施然又是一身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峻气势,把刚进院子的范扬唬得不敢大声,小心地上前见礼:“薛公子好。”
薛青澜不露痕迹地瞟了一眼低头忍笑的闻衡,颔首淡淡地道:“范先生好。”
闻衡向前一步,和蔼地道:“范扬听说你回来了,特意要过来一起吃饭,想必是上次一起喝酒,领教了你的好酒量,所以这回还想与你一醉方休。”
话音未落,杀气顿生,两人齐齐向他怒目而视。
范扬纯粹是被闻衡在京城客栈那番话吓的,一听说薛青澜来了,就着急忙慌地跑来,生怕一个眼不见,他们家公子就要为爱走天涯。薛青澜则是被他戳中了“醉猫扑蝴蝶”的旧事,恼羞成怒,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闻衡恍若不觉,抱臂微笑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范扬被他目光扫到,陡然一激灵,连忙扯出一个勉强的干笑,圆场道:“……正是,当日金卮羽觞楼中有幸见识薛公子海量,在下好生钦佩。”
薛青澜咬着后槽牙,忍辱负重地道:“岂敢,范先生谬赞。”
闻衡满意地在两人肩上各自一拍,赞许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样才好。今晚就当是为青澜接风洗尘,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们两个如此投契,正该多喝几杯。”
范扬:“……”
趁着范扬满脸恍惚地往前走时,薛青澜扯着闻衡落后一步,低声道:“衡哥,我哪里得罪过范总镖头么?”
闻衡转头看向他,讶然笑道:“怎么这么问?”
薛青澜悄声道:“你撺掇我们喝酒,不是想借机缓和我与他的关系么?难道是范总镖头觉得我是魔宗出身,不该与你往来?”
闻衡望着他凝重的侧脸,一肚子坏水陡然软成了一团棉絮,他默然良久,方轻声道:“睡了这么久,竟然没睡糊涂。”他屈指在薛青澜额头上一敲:“不过你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吗,万一我是故意捉弄你呢?”
薛青澜茫然地看着他:“啊?”
极幽微曲折的人心算计他都能即时领悟,偏偏闻衡这一问,却叫他露出了犹如孩童般懵懂纯稚的眼神,显然是打心底里把闻衡当成了最信任依赖的人,从未设想过闻衡会做出任何不利于他的事,甚至连玩笑一般的防备都没有。
“怕了你了,祖宗,都怪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闻衡捏着薛青澜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另一边,不让他再盯着自己,遭不住地咬牙笑道,“就因为你这句话,我今晚少不得要陪你们两个同醉一场。”
第84章狭路
因夏季天热,至晚暑气方消,晚饭就摆在庭院中海棠树下。初升新月挂在檐角,深蓝天幕上碎星如河,光是凝目望去便令人感到清凉。院中挂着各种辟蚊虫的药囊,夜风送来淡淡的草药香,就着井水湃过的鲜果,连燥热的酒意也能尽数平复。
除了薛青澜被闻衡按着认真吃了不少东西,另外两人都是慢慢饮酒,菜动得少。他们三个早已不是第一次同桌吃饭,彼此熟悉,又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都怕在对方面前掉份儿,因此这顿饭吃得异常和睦。
湛川城虽然不像金卮羽觞楼一样有那么多风雅的名酒,本地十年陈的“琼苏”也足够甘醇醉人。薛青澜饮了半壶便觉微醺,闻衡酒量却出人意料的好,一壶见底面不改色,双眼依旧清明有神。
范扬喝高了有点上头,一手持杯,一手拉着闻衡絮叨:“我本不该越俎代庖,但公子身边只我一个王府旧人,有些话我不催促,恐怕就没人惦记了。公子如今练得一身绝世神功,又成了纯钧派的长老,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该多想想终身大事,早些定下来,延续香火,也好让王爷王妃心安。”
薛青澜面表情地饮了口酒,恍若未闻,闻衡含笑睨了他一眼,转过头对范扬道:“你个没开窍的倒是先操心上我了。咱们范总镖头也是个堂堂七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知冷知热会体贴人,怎么从不见有媒人上镖局来说亲?”
范扬生呛了一口酒,忙摆手道:“公子快别取笑我了。我这种粗人,干的又是打打杀杀的营生,哪个姑娘想不开给自己找罪受、非要嫁给我?还是打光棍方便些。”
闻衡恨铁不成钢,指着他教训道:“都已经做了几年的总镖头了,还张口就是吃苦受罪,难怪没人肯要你。就你这点道行,也好意思来催我?你跟薛护法打听打听,当年在越影山上时,是不是几个栗子就把他勾得从此再也放不下我,一直死心塌地到如今?”
范扬猛地爆发出一阵咳:“咳咳咳……”
薛青澜险些失手摔了杯子,被调侃的羞恼其实微乎其微,主要是没想到闻衡竟会把同他的情谊与姻缘之事相提并论,还当着范扬的面如此直白张扬,一时间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急阻止忙道:“衡哥!”
“别怕,你慌什么?”闻衡调转视线,在他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目光被醉意熏染,似乎比平时更加明亮,但仍不改温柔:“你我是生死莫逆之交,世间何人能及君?自然需讳言,更不必藏着掖着,正好亮出来给范扬看看,或许能启发一二,令他及早醒悟,死了那条保媒拉纤的心。”
范扬捂着眼睛,痛苦地道:“不必亮了,我受教了,求公子快收了神通吧。”
闻衡哼笑一声,不自觉地带着邀功之意,对薛青澜道:“你看。”
“嗯,我看到了。”
薛青澜又好笑又奈,亏他以为闻衡是个千杯不醉的海量,闹了半天也上头得厉害,向来稳重如山的人喝高了居然会变成洋洋得意的幼稚鬼,不知道闻衡酒醒后记起这出会是什么表情。
他伸手拿开了闻衡面前的酒壶,道:“好了,天不早了,回去歇息罢。”
闻衡“唔”了一声,搭着薛青澜的手站起来,捏了捏鼻梁,正要叫范扬起身,动作忽然一滞,敏锐地从宁静的夜色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异动。
“有人来了。”
他整个人原地气势一变,酒意顷刻散尽,方才还朦胧散乱的眸光霎时清明起来。闻衡顺手将薛青澜拨到身后,朝空旷高远的夜空朗声道:“夤夜来访,不知是哪路英雄好汉?有什么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