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游风嘿然笑道:“小子,你还没死心?我已经说过,冯抱一年纪长你两倍,武功是你的十倍,你去了只能是白白送死——”见闻衡开口欲驳,他立马伸手一指薛青澜,“就算你以前不怕死,有了他之后呢?难道也不怕么?”
闻衡还没说什么,薛青澜却先笑起来,道:“前辈,别的事我或许还劝一劝,唯独在这件事上,我决不会阻拦他,若要他身负血仇苟活一生,那比死还痛苦;我宁愿同他一起去杀冯抱一,江湖儿女,死在一处不也很圆满么?”
宿游风让他气得颤巍巍的,一句“圆满个屁”险些就要脱口而出,然而闻衡抢在他之前按住了薛青澜,嗔道:“什么死了活了,这话也是能随便挂在嘴边的?再说有师父这座大佛在前头镇着,那些妖魔鬼怪要伤我,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对不对?”
宿游风瞪着眼咆哮道:“……对个屁!我是师父你是师父,有你这么不孝的吗!”
闻衡将那块乌金令牌重新推到他面前,微笑道:“那就有劳师父了。”
第101章红叶
自己收的徒弟自己放出的话,宿游风被赶鸭子上架,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应承了闻衡所请,暂时在小院中住了下来。
薛青澜难得清醒了一整天,至晚间方觉疲惫,沐浴过后,便回到房中安歇就寝。只是他虽然很困,睡得却不怎么沉,没过多久,朦朦胧胧地听见房门响了一声,烛火依次熄灭,紧接着轻得近于声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向床前。薛青澜在睡梦之中本能地一惊,刚要睁眼,忽然闻见了一点熟悉的青竹香——闻衡人还没到,气息先至,瞬间就把他炸起的毛抚平下去。
以前薛青澜问过他好几次,闻衡平时从不熏香,也没有佩荷包香袋的习惯,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上总有股似有若的淡香。严格来说那不能叫“香气”,更像是风吹过大片竹林的草木气息,而且闻衡自己闻不到,旁人也从没提起过,好像全天下只有薛青澜能感觉这个味道,靠它认人比用眼看还准。
青纱床帐被挑开又垂落下去,外侧床榻微微一沉,温暖干燥的掌心在他额头搭了一搭,薛青澜心神松弛,非常自觉地闭着眼一翻身,滚进了他怀里。
“还没睡着?”闻衡躺在他身边,给他把睡乱的长发拢到一边,语声又低又缓,像怕吵着谁一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薛青澜从他衣襟袖口处感觉到了一点夜风的凉意,于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问,“出什么事了?”
闻衡低笑道:“你又知道了?”
薛青澜困倦地半阖着眼,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腰:“嗯。你躲在外面偷偷吹风,是心里有事,想不明白。”
“我在想冯抱一究竟想干什么,但是想来想去,觉得这么猜太傻了,还不如到时候见了面直接问他。”闻衡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哄道,“好了,你该睡了,有什么话明天起来再说,嗯?”
他不在时薛青澜怎么睡都睡不踏实,现在只说了不到三句半,薛青澜就困得睁不开眼,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闻衡借着一点微光,勉强能看清他的模糊轮廓,他当惯了正人君子,抱着薛青澜睡了不知多少次,从未有过一毫邪念,此刻心中却蓦然一动,胸口好像有一小簇火苗端地燃烧起来。
许是身份转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从互通心意到现在,闻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怀抱中是他沉睡的心上人,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后,薛青澜的呼吸、神情、动作、体温、触感……寻常的每一处忽然都有不同寻常的意味,像是许多细微柔韧的丝线,在边夜色里攀援而上,缠绕着他的爱恨嗔痴,也牵动了他的边欲念。
闻衡的灵台骤然遭了雷劈。他稳重了这么多年,所有积欠的激烈情绪都在这一刻汹涌反扑而来,整个人被“情爱滋味”活生生地呛了一口,原地僵住,甚至露出了一点点鲜见的狼狈神色。
他耳边尽是回荡嗡鸣和重得惊人的心跳,下意识地放松手臂力道,往后挪了挪,谨慎地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然而他心神激荡之下,忘记了薛青澜一到夜晚体内寒气作祟,睡梦中也会下意识靠近热源,感觉到他退后,便主动往前蹭了蹭,这么一挪一蹭,两人姿势稍变,恰好碰到了最不禁碰的位置。
这下闻衡彻底不敢动了。
他面上浮现出忍耐的神情,闭眼默数了几十下心跳,几乎是以赴死的心情重新抱紧薛青澜,垂首埋在他发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你啊。”
在宿游风和闻衡的合力相助下,不过四五天,薛青澜的内伤已去十之七八。他内功的底子驳杂,先是受教于薛慈,又得闻衡传授《天河宝卷,可惜那时闻衡自己法修习内功,单靠死记硬背,总不能精通,差了那么几分火候;后来他投入垂星宗,改用刀法,也学了些垂星宗的功夫,平时三家功法混用还对付得过去,一到高手搏命的场合,就显出了他内功的劣势。这次趁着他疗伤之机,闻衡带他重新梳理了一遍《天河宝卷,再加上宿游风偶尔点拨几句,薛青澜不但伤愈复原,内力比起他先前全盛之期,亦更上了一层楼。
武宁城不大不小,也颇有些热闹去处,宿游风浪荡惯了,日常除了帮忙疗伤外,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薛青澜早先听闻衡提起他这位师父时,语气并不太郑重,如今亲眼一见,才知道老爷子这么跳脱。这一日他从早晨起来就没见到宿游风,随口问了一句,闻衡却会了意,笑道:“怎么,你也想出去玩儿?”
薛青澜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一天到晚就惦记着玩。”
闻衡正坐在那里默写心法,闻言搁笔叹道:“你啊,也就刚认识时还有点小孩儿模样,年纪轻轻把自己弄得那么老成——当小孩子哪里不好?”
“忧虑”其实是种天大的幸运,闻衡与薛青澜显然不在此列,不过薛青澜是那种“我没有,我也不强求”的心态,闻衡却总有一点遗憾,倘若当年他把阿雀好好地带在身边,哪怕以后颠沛流离地过日子,也好过让他一个人在宜苏山、在薛慈的手下孤独又痛苦地长大。
薛青澜放下手中剑谱,起身过去从闻衡背后抱住他,长长的黑发从鬓边垂下来,落在闻衡肩前。他的声音里有笑意,也有一点若有若的叹息:“衡哥,我可是拿你当心上人,你还拿我当小孩,是不是不大好?”
闻衡:“……”
这个说法倒也没,薛青澜现在可不就是懵懵懂懂,他要是真明白闻衡心中横生的杂念,绝不敢这么撩拨他,
闻衡只消一侧头,便能亲到他含笑的唇角,只是思及每日夜间的煎熬,未敢与他亲近太过,克制地温存厮磨了片刻,方放开他道:“咱们来到此地近半个月,还没在城里走过一圈,你伤势大好,现在出去也不怕了,改日带你去凑个热闹,好不好?”
薛青澜其实是个好清静、不爱往人堆里扎的性子,但闻衡既然开了口,他说什么也不会拒绝:“好,什么热闹?”
闻衡前天抓药时听见药店伙计凑在一起议论,知道明天晚上武宁城有个“枫河灯会”,本地枫树甚多,这个时节恰好是秋收结束、红叶正盛的时候,百姓们有了余暇,都携家带口地出门游玩。青年男女或携手同游,或互寄相思,在红叶上题诗后放入河灯,令其顺水漂流,谁拿到了红叶,便是结下了一桩风雅又浪漫的缘分。
他的缘分需寄托,早已经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掌中,不过花灯枫叶、星河流水,想必还是值得一看的美景吧?
“明天你就知道了。”
翌日入夜,沿河街市果然热闹非凡,成千上百盏花灯逐水漂流,像是人间的银河,夹岸遍植枫树,红叶纷纷而落,在玉带般的灯火的映照下,恍然如云蒸霞蔚,绚丽难言。到处是欢声笑语,薛青澜站在桥头,随意一瞥,看见桥下河灯在水波中浮沉,红叶上墨痕隐约,写的是“谁料得两情,何日教缱绻?”1
“看到什么了?”闻衡见他凝望着河水怔怔出神,于是伸手在他侧脸轻轻戳了一下,“这么入迷,要不要自己去放一盏?”
薛青澜回过神,将他的手握在掌中,摇头道:“不用了。”
“我第一次看灯,还是那年元夕你带我下山,到湛川城去看元宵花灯。后来……从宜苏山出来后那两年,穆州陆危山附近的城里也有灯会,我每年都下山去等着,但每年都不敢进城,在城外山上能看到一点光,应该是很热闹。”
闻衡心尖像被人拧了一把,漫开酸软的刺痛,他摩挲着薛青澜的手指,低低地问:“为什么不进去?”
薛青澜笑了一下,避重就轻地答道:“因为总觉得和你一起看,灯会才比较有意思。”
而一个人看灯,越是绮丽繁华,就越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长街从头走到尾,可灯火阑珊处没有人在等他。
好在踯躅多年,今夜终得圆满,上元旧梦被他好好地封存起来,而新的梦境正在眼前徐徐铺展——
恰逢一阵夜风卷过河面,万千红叶漫天飞舞,美得不似人间,人群中蓦然爆发出一阵惊呼赞叹。闻衡随手一搛,从半空拈来一枚红叶,递到薛青澜手中,道:“既然来了,索性入乡随俗,题一句诗吧。”
薛青澜莫名想起他当年给自己买花灯的事,不由失笑,感觉闻衡要是有弟弟妹妹或者自己的儿女,必然是那种溺爱孩子、会把“别的小孩子都有,我家的也要有”这句话贯彻到底的大家长。
他接过红叶,从桥头摊子上借了一支笔,侧头问闻衡:“写什么?”
“红叶寄情,你心里有谁就写谁。”闻衡顿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小声警告,“不许写什么死啊活啊的,长相思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