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吕梁山这样的地方,人人的心中都有着一份过往的阴影。本身各方面的局势就不稳定,辽人与边军的轮番来袭,本身资源就匮乏,想要踏踏实实种地的不是没有,然而粮食种出来,人被杀,东西被抢却是常态。没有什么人会从一开始就选择拿着刀去抢别人,可踏踏实实活不下去,幸存下来的人饿着肚子又没有走正途的可能,就只能拿着刀出门。
稍微有些力量的山村、寨子,可以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些粮食养些牲口,但土地本就算不得肥沃。辽人、边军的阴影之中,还有当地人的觊觎,周围都是吃不饱的,稍微好一点,觊觎的人就愈发多,觊觎的人多,需要的保护力量就越大,生存的成本也就越来越高,生存成本越高,人就只能越发凶狠,不留余地,最后只能形成每况愈下的死循环。肚子,每个人都是饿过的。
陆红提此时留下眼泪,大家都知道她对自己人的温和,却并不会认为这是软弱。纵然没有撂下什么狠话,但她的目光之中,周围的人也能够听出她此时的坚决。当然,这样的话语,是无法打动屁股已经坐到了另一边的人的,那陆三等人只是片刻迟疑,咬了咬牙:“说什么漂亮话,你便是恋栈不去!老子也不是孬种,今日既然栽了,你要动手……”
“但我放你们一条生路。”这一边,陆红提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记住我说的,这一次我放你们生路,也只有这一次……”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陆红提垂下眼帘,再睁开时,声音随着内力迫发出去,不疾不徐的声音,在片刻间,几乎压下了所有的喧嚣:“我不知道你们中间有多少人服我、不服我的,这一次我放你们活,不仅如此,我还放你们走!你们觉得陆三说得有道理的,带上你们的家人、行李,跟陆三从这里出去——”
她扬着头,伸手指向远处寨门的方向:“你们觉得行情好了,那就跟着他们出去打天下,遇上要抢要杀的,就杀得干干净净,按照你们的规矩来不用理会我一个女子!今天走了的,我们的恩恩怨怨,从头再算。留下的,是我陆红提的家人,守这里的规矩,愿意听我一个女人说话的,我管你们……能活着,有一口饭吃……”她笑了笑,“能当个人……”
“但如果过了今晚,留在这里还有两面三刀的。我是个女人,能力有限,但我若要杀人,你跑到天涯海角都躲不了,到时候我一定杀了你,再杀尽你的家人,免得他们留在这世上受苦。我说到做到。”
夜风凛凛,吹响广场上持剑女子的裙摆,周围先是鸦雀无声,然后是微微的骚动,交头接耳。眼前的事情,在吕梁山这片地方,真是太少见了,毕竟无论放在哪一个寨子,陆三等人都可以说是死定了,而现在对方竟然还给寨子里其它的人一个选择的机会,这不是自己折自己的羽翼么。
但不得不说,人群当中,至少有一些人,是心动的。毕竟青木寨以往统和周围的村寨,也仅仅是因为简单的“能吃上饭”,人们加入进来时,对青木寨的情况未必完全清楚,但是在吃饱饭以后,各自的心思也就活了起来,开始变得会考虑自己被一个女人管着是不是会爽,这个寨主是不是太软了一点等等等等。
周围的微微骚乱中,原本以为自己必死的叛乱人群就更加惊愕,一边疑惑一边议论起来。人群前方,站在陆三身边的高大男子在确定不会被杀之后,再看看周围的状况,陡然间一咬牙站了出来:“你说得好,凭什么是我们从寨子里离开,现在青木寨的势力,是我们打下来的,凭什么不是你……”
“黎家哥哥!”陆红提只是冷然打断了他的说话,“你今天再说半句话,我立刻杀了你,然后亲手送嫂子跟侄女上路,你信不信我?”
她将目光扫过那黎姓男子,然后扫过另一边人群中一名抱着婴儿的女人。默默地看了片刻后,方才走向一边,手指挥了挥:“就这样了,打发他们走。其他要走的,今晚也走。收拾东西,带上干粮。”
人群中先是惊疑,然后喧闹,有人跑过来似乎想要改变陆红提的主意,也有人叽里呱啦开始说其他话的。但其实有些安排是以前就做好的了,陆红提手下最信任的几人已经开始负责送人。陆红提没有理会众人的喧闹,走到小广场边的一块石头上倚着坐了下来,夜风吹拂,火光与星光挥在一起,她半身都是鲜血,但并不介意,只是并拢了双脚,拉拉裙摆罩住鞋子,偏着头,看着这夜色中的寨子。
广场另一边,先前她去问过安的老人拄着拐杖,转身离开了。
这注定是个不太平的夜,寨子里的喧嚣声一直在持续,有些人准备走了,有些人在商量,也有些参与了叛乱的开始悔过,跪在广场边说要留下。陆红提终于还是点了头。她离开小广场,去往半山腰上的一所房子,房门外老人正在夜风里看着寨子里的情况。陆红提过去扶了他:“梁爷爷,风大,进去吧。”
“天热啊,我也不知道你今天做的对不对,怕是有不少人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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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来也麻烦。”
“倒也是,那位宁公子,说得是有他的道理的。”
“嗯。”
“只是……以田虎的属下来做这件事,怕是会吓跑很多人了,我也在想,会不会吓跑太多了……”
“若真是不能共患难的,便随他们去吧。”
她扶了老人进屋,老人点头笑笑,拍了拍她的手:“不论如何,你今日是真像个寨主的样了。穆力天生反骨,看来忠厚实则狡猾,往日里就是他最会说,你一句话就吓到他,很好。”
“跟人学的。”
“哦?”
老人看了看她,陆红提笑着垂了垂眼帘,她跟随宁毅的那段时间,虽然话不多,但对于宁毅做事,是努力记忆和模仿了的,后来得出结论,“杀人全家”是最吓人的话,也是陆红提从小习武,学问不高,否则大概会忍不住拿个本子记下来。
寨子里的这场变故,之前就已经是有了准备的,虽然并非算无遗策,但只要一出事,后续如何去做,不少人都还心里有数。陆红提遭遇曹洪发难的时候,这边的老人就已经掌控了全局。这时候两人才能在这里做个合计,谁会走,谁会留,往后会如何。说话之间,老人也从床头拿出了宁毅给的小册子,陆红提则坐在一边的凳子上,陪他说话。
小册子里,是有预测到这件事的发生的。当然,宁毅只能通过人性来推想个大概。陆红提在这山上,身为女子,没有嫁人,说值得信任的班底,不过是最核心的几个人。这样的状态可以维系一个小的山寨,注定在壮大的过程里会遭遇各种事情,家庭企业难做大也是这样的原因,可供信任的人太少。这些东西后期固然可以通过制度弥补,但前期不能没有应对。
让他们聚集在一起,让他们造反,更容易让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快速暴露,而后单纯的杀戮也只能是泄愤,这时候,不妨趁机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既然已经有带头的人,干脆就让寨子分裂一次,排除掉这些不可靠的因素,此后留下的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当然,宁毅没料到陆红提会拿田虎的手下来做考虑。也是这曹洪撞在了枪口上。吕梁山到处都是山寨,众人天不怕地不怕,青木寨杀了田虎的人,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河北晋王毕竟势力庞大,青木寨的规模是无法比拟的,但往小一点说,两边相隔还是远了,虽然偶尔打交道,做做生意,但要说征讨青木寨,这件事情对于田虎来说是完全吃力不讨好的,曹洪跑到青木寨来搞事,虽然死了,两边也不是不能谈。
但得罪田虎这件事,毕竟会给寨子里的人造成心理压力,一些原本骑墙和犹豫的,此时就可能选择离开。这或许也是因为陆红提本身是女性,重感情,对于手下人可不可靠,还是非常看重的。而一旦这次清洗过后,留下来的,绝大多数就不用担心忠诚心的问题,当青木寨再度扩大,这一些人,就都可以成为核心,不再为找不到“政委”的人选而担心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关于田虎那边的善后事宜,陆红提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梁爷爷,‘那里’没被波及吧?”
“好像没有,不过还是去看看吧。”
“嗯。”
陆红提点头,点起火把,与拿着小册子的老人一道出了门,转过后方林间一条并不长的小道,林间的空地上,是一个看来修建到一半的建筑。东西倒是没有被这场变乱波及,老人翻开小册子,一直到最后几页,如同往日一般,对照着图纸看了看。陆红提皱了皱眉头:“也是我太急了,早知道该晚些建的,这些天来,未必不会被有心人看了去……”
老人摇了摇头:“没事的,这么简单的东西,他们能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就是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
“他说应该有用……”陆红提看着那建筑,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石块,“他说的也不清楚,而且现在我们这边东西不够,但我想……还是先建起来吧……”
时间回到两个多月以前,她与宁毅告辞前的几天里,宁毅有一天找她说了一件事:“我有一个东西,做出来是不难的,我也不清楚用处有多大,但不妨试试看。你现在能找到的原料可能会有些不足,但是可以先照着样子做一个,有机会了,再试试看效果,嗯……它是这个样子的……”
宁毅将几张图纸交给她看了:“这个还是要谨慎,尽量不要落到别人手上。”
林间传来风声,摇晃了火把上的光芒,在那火光的晃动间,忽明忽暗地照亮了小册子上的字迹与图案,由于纸不大,写得也是密密麻麻,只做陈述之用。在老人手指折了的一角,有作为起头的四个字,那是:土法炼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