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着灯火的乌篷船划过不远处街边的小河,自竹记的楼上望下去,街道上行人来往,一辆贩卖面条和炸面团的小车自人群里过去,旁边大树下的小贩朝路过的孩子摇晃手中的风筝。汴梁的夜色正在这片星光摇曳中变深。
宁毅的手指敲打栏杆。
“当初相府考虑河东路转运副使人选时,是有几个其他考量的。但坦白来说,河东一路,粮价上涨的情况很严重,这一次不同于以往,想要将赈灾的事情做好,得罪的人会很多。河东路都转运使刘从明确实是与秦相有旧的老官了,这次赈灾,要他帮忙配合,他也会尽力,但这个尽力,也是有限的。”
他稍稍顿了顿:“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很多年,要说为官清廉刚直者,并不是没有,要说一点陋习都没染上的,那就真的少之又少了。刘大人这两者都不沾,当然,你要说他是个坏官,也不尽然,若只是一般般的乱局,以他经营河东数年的底子,要整顿吏治,甚至杀几个十几个不听话的下官,这个魄力他都能拿出来,不过,这一次,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因为得罪的人会很多,这些话是尧老先生对他的评价。”
“所以到后来,相府这边只能退而求其次,觉得要有一个性子刚直,最好是不怕得罪人的,去刘大人手下,只管最要紧的一条。而刘大人也会愿意将这一条的权力放下来。后来秦相选择你的时候,我本是有些意外的。但秦相那边的理由倒也简单,无论如何,德新你是有能力的,事情结束,就算得罪了人,受到责难、抨击,至少也可能是免了你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打拼……当然,若是只以保住位子的心态去做事,怕是会做不好差事,但你是聪明人,自然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立恒倒是小瞧我了。”听宁毅说到这里,李频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这等情况下,连升几级,自然是要做事的,我到此时若是两面三刀,只想左右逢源平平安安往上爬,怕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不过立恒啊,这些都不论,我辈读书之人,义之所至,虽千万人而吾往。如同今日在宫内,圣上说的,这次赈灾之事,不是为当官,乃是为百姓。得罪人也好,杀人也罢,此次北上若有半点为自己操心的想法,我李德新都是死有余辜了。”
他语调不高,但神色慨然,自有一股正气在其中。这种儒士的气质宁毅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对他的心情自然是明白的,便也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叹道:“这次有很多人会死,相府所求的,也就是少死一些罢了……”
李频皱眉道:“那立恒所说的商道,是怎么回事?”
宁毅道:“德新觉得这次赈灾,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李频想了想:“所谓赈灾,说起来复杂,实际上我等能做到的,也不过几点:只要能严肃吏治,令下头的贪官小吏不敢在赈灾粮环节上中饱私囊,粮食能发到灾民手上,事情也就做成了一小半,此后严控市价,令商户不得高价卖粮,有恶意哄抬粮价者,查一批抓一批杀一批,赈灾基本上就会有所起色。当然,这样一来,得罪的人自然也就不少了。”
他说完,宁毅摇了摇头:“大部分的赈灾,说起来都是这样做的,但这一次情况太麻烦了。市面上,是你说的民众自发屯粮,背后哄抬的,背景深厚,你去河东路,参与的有左端佑的左家,而大头是齐砚的齐家,他们或者不会出面,只在背后当保护伞,你想要查、抓、杀,就很难。”
“……而另一方面,这次受灾情影响的人,要领救济的,超过一百七十万。”宁毅道,“全国目前真正能够调拨灾区的账面粮食,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是三十八万石。人数上,可能还有很多没有统计的,而粮食,呵,有很多可能还是坏账、呆账,我们算过,真正能拿出手的,大概也就是一半,十九万石的样子,两边的距离就要继续拉开,到这个时候,是十个人靠一石粮食救命。”
宁毅此时,几乎是掰着手指在算了。李频皱起了眉头,事实上,此时的粮食单位,一石的重量大概在后世的一百斤有多,六十公斤左右。他听得宁毅说道:“有关这事,暂时还没有摆上台面,但已经在查,要落马一批大小官员了……”
李频道:“十九万石的赈灾粮……理论上来说,受灾当地,应该还有很多人有存粮的。若是熬成稀粥,只为救命,似乎……”
宁毅笑起来:“德新说得没错。这些东西,我们都有反复算过,老实说,一百七十万人受灾,那是在米价上涨时受到影响比较严重的人数,轻的没有算。这批人中间,真正遭受水患被冲走全部家当的,只占很少一部分,也就是说,这些人的一部分,可以吃存粮,可以卖房卖地,甚至于卖儿卖女,不失为活下来的手段。但所谓赈灾,赈济的,原本就是最下面最活不下去的一部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