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长。
黄昏降下时,天边的阳光,已经迅速敛去了颜色,风雪之中,唯独西方的天际,留下些许的白色,无垠的雪地在微光中反射着凄冷的银灰色。步兵正在后撤,而后,铁蹄的声响汹涌而来。
轰然间,飞扬的积雪掀起了一堵巨墙,直冲而来的铁甲重骑贯入人潮,刀墙的挥舞间,掀起黑色的血浪。前列的士兵试图稳住阵脚,然而刀枪杀出去,撞上的是钢铁的甲胄。
战场搏杀,有一些时候,也如同下棋攻防,每个人,有一次的出手机会。
推进的骑兵像是翻起的铁犁,在人群之中肆虐劈杀,轻骑紧跟其后,再后方的,才是列方阵前行的步兵。而在这推进阵列的侧面,奔行着拉开了距离的一千多女真骑兵观望着这边,不敢前进,他们奔行着进入弓矢的范围,朝这边射来箭矢,这边也以箭矢还击,双方都没有占据上风口,这一轮对射,成果几近于无。
秦绍谦扭头看着女真骑兵的距离,然后挥舞钢刀:“杀!不用变阵!杀光他们——”
而在牟驼岗大营那边,接到消息的术列速微微愣了片刻:“什么?铁甲重骑?”
在传讯者的口中,悍然出击的女真军队,仓促间遇上了硬点子。
当交战的双方冲杀上去的时候,骑兵首领呼宗秀正在队列的第一排,这原本是不该出现的事情。然而一来呼宗秀本就是勇力过人的猛将,二来,长期的胜绩,令得女真人对武朝军队的斩瓜切菜几乎已经成了习惯,这一次宗望攻城,呼宗秀并未被带上,这让他很是憋屈——虽说在这里留下他,确实是考虑到他率领的骑兵战斗力强悍,但除骑兵之外,此时留在大营里的步兵,却多是女真军队中排行末尾的劣兵,跟这些人在一起守营,他实在已经被憋得不行了。
要知道,女真军队中,最重骑兵,步兵编制虽然也有不少,但大部分要么用来打扫战场,取些边角功劳,要么就干脆是用来做苦力的,此时留在大营里的六千多步兵,平日还要帮忙工匠做事,甚至搬货运输之类的——饶是如此,他们的战力,比同等数量下的武朝士兵,还是要强上不少。
总之,呼宗秀很郁闷,他率领骑兵,首当其冲地杀入对方的阵型,当发现对方斗篷下竟皆是铁甲后,应变已经晚了,大量的骑兵冲撞,第一轮就让女真部队付出了平日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呼宗秀本人被一刀从肩膀劈过胸口,他身形本就魁梧强悍,大叫一声:“有诈、撤——”之后,已经没有了气息。
在这样的冲锋之中,纵然前列的人听到那呼喊声,想要变阵,也已经极其困难。女真骑兵的战意是极强的,既然退无可退,就以最强的力量将对方打破便了,然而在这一次持续数十息的搏杀当中,女真的士兵,遭遇到了与自己同等强度战力的攻击。重骑兵且不用说,近距离接阵,仓促间几乎无法给对方造成伤害,纵然对方有几匹重骑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到在雪地里,对方给己方造成的伤害,却是数倍之多。
若只是如此,女真骑兵仍能以大量骑兵的战斗力和意志力围杀不多的重骑,然而当在密集的交手中轻骑搏杀进行片刻,一众女真精锐就已经意识到不对。眼前的这支武朝军队,即便是同样的轻骑,与己方几乎也保持着同样的战斗意志,虽然个人的战力还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足,然而对方的挥刀、突进,极其坚定,这是成为精锐军队的首要特征——在拥有这种意志的情况下,他们即便经历大量的伤亡,往往也不会逃跑。
女真人这几个月里经历的大量战斗,取胜的原因都在于此:一万骑兵对阵数万的步兵,第一轮的冲击,双方的伤亡,差距是并不大的,骑兵伤亡一两百,步兵伤亡三四百。然而只要在第一轮过后,女真精骑的伤亡会直线下降,而被正面突击打破第一轮防御的步兵,遭遇到的就是屠杀。
而即便骑兵对抗,往往也是如此。武朝有骑兵,由于骑兵组建不易,往往也经历过大量的训练,然而当第一轮冲锋中心理防御被打破,这些武朝骑兵,同样会成为被追逐猎杀的对象。冷兵器时代大规模的军队作战中,真正的重中之重,就是意志力,这一点若不能对等,其它的因素,基本不用考虑了。
护步达岗之战,两万的女真士兵遇上的若非是八十万辽军,而是八十万条土狗,败得恐怕都会是女真一方。当在战场上军心崩溃,形成雪崩效应时,人是连狗都不如的。
此时在战阵中的女真士兵或许并不能清楚说出这点,但经历连番杀阵之中,对于战斗的敏锐程度,仍旧极高。呼宗秀的死导致了他们的些许迟疑,但职位在呼宗秀之下的副将在意识到不对后,随即发出撤退的命令。而在此时,女真骑兵中的好些基层军官,已经开始带队后撤了。
超过五百名的女真士兵,在猝然遇上这支武朝军队后,被斩杀在鲜血里。
后撤的一千五百人仍旧保持着战斗意志,在呼宗秀的副手塔莱的带领下,女真的骑队开始往侧面转移,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同时也派出了报讯者,通知步兵后退,并通知大营戒备,但他们随后发现,这支武朝军队并没有变道追击,他们直冲牟驼岗大营而去,而步兵将领仆鲁率领的两千人,正好便在这道路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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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晦暗,当重骑兵在前方挟着风雪而来时,仆鲁麾下的士兵,已经来不及撤入大营。纵然在前一刻仆鲁还在咀嚼,塔莱等人传来的所谓“武朝精锐骑兵”到底是个什么成色,也组成了防御的阵列,但随后他就明白这一点了。
重骑兵的速度或许不如轻骑,然而当他们坚定的推进,前行的道路上,步兵的尸首就像是铺开的血毯,断肢、碎肉、浆液、拖出的内脏,被马蹄碾碎的人体在转眼间便触目惊心地延绵过去,曾经往往是武朝步兵被女真骑兵杀出的惨烈情景,在这里被小范围的重现了。
牟驼岗大营的营门就在后方不远的地方,仆鲁组织着抵抗,还在试图将自己的部下撤入营地,然而术列速的命令随后便到了。
止步营门外,距地坚守,不许入营!
远处,术列速走上营寨大门,随后便已经识破了对方的意图,他随即便命令将营门紧紧闭上。远处,多达两千的士兵已经放弃阵型,开始转身奔逃,武朝的骑兵在后方一路追杀,马蹄与风雪中,这些女真士兵仿佛是被怒潮追赶,不时有人被卷入其中。而在侧面昏暗的天色里,女真的骑兵队正在飞快地绕行,试图前去占领上风口,再对武朝军队进行打击。
“呼宗秀死后,接手的是塔莱?”营门上方的术列速问了一句。
“是。”
“好。”术列速点了点头,“传令挽弓,前方最远距离……准备……射——”
城墙上,箭矢飞上天空,落下之后,弓箭的一部分射入骑兵阵中,同时,奔跑在最后方的女真士兵有好些倒下了。
溃兵与重骑之间仿佛隔开了一条无形的线,远远望着这边的营门,骑兵停下了,这支武朝的军队正等待着步兵紧跟上来,其目的相当明确,看来就是为了袭营。
双方交手的时间不久,术列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就仿佛宗望准备对武朝人出手之时做的事情一样,在一夜之间,数万军队以雷霆万钧之势,击破汴梁城外原野上的二十余万武朝部队,而后见敌败敌,几乎直接击垮了所有武朝军队的战意。而眼前这支不知名的武朝部队,打得似乎也是这样的主意,在术列速关闭营门之前,他们是想乘着女真步兵进入营地的机会,一路用重骑开道,直冲进来的。
许多时候,简单的战法,就是最强的战法,女真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习惯胜利了,倘若术列速稍微托大一点,迟疑一点,在常胜的战绩下不愿意放弃友军,此时他就要开着门打仗了。
而在眼下,那支骑兵在弓箭的射程外,已经停了下来。
雪地上,秦绍谦远远地望着那片亮着火光的营地,他扭头望向一旁的韩敬,韩敬也在勒马皱眉。
“韩将军,敌方留守术列速,实乃百战名将,得速做决断了。”
这破釜沉舟的一战,虽说骑兵是在他的麾下指挥,但秦绍谦明白,真正带领这支队伍的,还是由吕梁山下来的韩敬。吕梁盗匪素来凶悍,宁毅固然折服了那位首领陆姑娘,但对这些兵将,难说是怎样相处的,秦绍谦也并不愿意以将领的身份来压他们。最重要的是,这一战以骑兵打头,方才的一番拼杀,固然杀得女真人措手不及,一路上便留下上千条人命,但真正有伤亡的,也是这支由吕梁山下来的精骑。此时,一路突进的重骑中,许多人也在趁着机会休气调息。
在平时,已然可以拿到金銮殿上夸耀的战绩,放在眼下,却半点都不能松懈。
韩敬拱了拱手:“此次既然过来,我等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秦将军不必在意,下令便是。”
牟驼岗大营的城门上,术列速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此时,整个女真大营都已经动了起来,大量士兵,正涌向墙头各处:“传令,以号声通知塔莱,野狐战法,对武朝步卒、重骑动手,引对方骑兵来攻,消耗重骑体力!”
这命令尚未发出,大营前方,那支两千余人的轻骑部队,已经开始变相狂奔,取的方向乃是塔莱率领的千余骑兵,而步兵与重骑则开始合并,结阵未动。顿时,女真骑兵也开始奔行起来,如果只是轻骑对冲,一千五对两千,塔莱或许也是敢的,但考虑到对方重骑还在,而且防御大营任务重要,不是打过这一仗就好,他并不远意被对方骑兵缠上。